殘陽把天空染成朦朧的紅色,如同神祗注視大地的眼睛,欣賞著人間壯闊的廝殺,品味那生命的祭祀和獻禮。然后祂微笑,蕩起長河泛紅的漣漪,卷走所有冰涼的祭品,最后滿意的閉上眼眸,世界就隱沒于黑暗中。
激烈的戰斗終于告一段落,點點篝火在大河兩岸燃起。民兵們已經收拾完戰場。他們掩埋逝去的勇士,收集殘存的兵器盔甲,同時把俘虜們聚集在一起。
這一場渡河之戰持續了一個下午,塔拉斯科人承受了巨大的傷亡。
由于大河的阻擋,長槍民兵和異族雇傭兵團被完全殲滅。能夠游過長河,逃回南岸的幸存者少之又少。兩支精銳民兵的傷亡在一萬,而最后一批登陸武士也傷亡了近千人。此刻的南岸,祭司們再次登上神臺,點起幽藍的火焰,為亡魂引路,去到無限美好的地下世界。
墨西加人的損失也不少。和長槍民兵的對戰陣亡了三百武士,雇傭兵團的廝殺陣亡了近四百,一共陣亡了七百武士,還有一千八百民兵。傷亡主要集中在殘酷的相持和糾纏階段,尤其是和犬裔的纏斗。這些悍不畏死的輕步兵讓修洛特頗為忌憚。
阿茲特克聯盟習慣征伐,也有著完善的治療體系。此時,傷者正在被治療。止血消毒的絲蘭汁和墨水樹葉數量有限,只能用來供應重傷者。修洛特便和追隨者一起,燒開水煮布條,給輕傷員進行簡易的消毒包扎。
這一戰,長弓武士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在沒有騎兵的美洲,弓手的戰術作用是無可替代的。長弓武士們的抵近射擊,完全動搖了密集長槍方陣的陣型,讓武士們得以沖入槍陣,近戰廝殺。
同時,長弓的輸出也足夠強力,傷害超出眾人的想象。中距離的長弓射擊就足以威脅皮甲目標。這是第一次,武士們的生命如此脆弱。灘頭的登陸武士在長弓下隕落如櫻花,對面的指揮官便立刻動搖了作戰的意志。在粗粗估計了武士可能的傷亡后,塔拉斯科人就干脆的撤回了南岸。
入夜之后,又是一場盛大的葬禮。孤軍在外,營地的糧食總是有限。抓捕的俘虜很多,少年祭司只是特意留下了幾十名長槍民兵。剩下的,便是篝火,祭舞,祈禱,獻祭,和祝福。
在祭祀的終結,曙光點亮天際。武士們在高呼送別守護神之后,又崇敬的加上了“阿維特”和“修洛特”的名字。他們為勝利的指揮官和神佑的祭司祝福,獻上了發自內心的敬佩和忠誠。
一場酣戰,一次獻祭,一份人心,一點未來。
墨西加人守住了南岸,接下來便是漫長的對峙。塔拉斯科人先是在上下游分別運了三四千民兵過河,在一百多武士的帶領下做出繞后穿插的姿態。
阿維特卻不為所動,只是聚集舟船封鎖上下游的河道。沒有穩定補給線的敵人是毫無威脅力的,過河的三四千民兵很快士氣降低,隊列散亂。指揮官只是各派了五百墨西加武士,打散了過河的民團,消滅了敵人的武士核心,剩下的民兵就讓他們自生自滅。
墨西加的一萬主力武士始終聚集在一起,依托堅固的營寨,等待塔拉斯科的大軍。然而,塔拉斯科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大舉進攻的欲望。他們只是在南岸不斷修筑堅固的堡壘,集結更多的舟船。
雙方的武士隔河相望,祭司儀式不絕,指揮官遙遙相對,卻維持著奇怪的平靜。
在半個多月的時間里,修洛特又繼續了艱苦的武士訓練。武士的體魄不是一朝一夕能夠養成,堅定的意志也要在汗水和磨煉中塑造。伯塔德的弓箭技術進步神速,他有著投矛的根底,又是訓練三十年的武士。現在距離百步穿楊,也只差了一顆沒找到的楊樹。
少年也開始習射箭藝。在這個軍事變革的時代,即使是呂布趙云再世,也抵不過火繩槍和大炮,弓箭倒還算安全有力。剩下的時間,他一直關注著庫奧德的長弓制造。老木匠和其他工匠一直被阿維特帶在身邊,名義上是城寨建設的工程師。這半個多月來,長弓衛隊倒是多了二十把長弓。
而到了下午,文字的整理又有了新的突破。修洛特發現,學習漢字的追隨者們會主動的做一些他們生活中熟悉的圖案標記,幫助理解和標注讀音。
阿維特也興致勃勃的參與到文字研發的第二階段:依托完整的漢字體系,融入墨西加人萌芽的原始圖形字,整理出簡單的助音助意符號,來輔助普通人的學習、理解、記憶和發音。這樣,對于祭司和大貴族階級,他們有足夠的文化掌握完整的漢文體系。而對于普通的武士和平民,只要掌握日常文字和傳統語言即可。
修洛特看了一會,感覺異常熟悉:這不就是日本人的平假名、片假名嗎?同樣是部落時代習得天朝文字,同樣是本族語言的注音理解,最后也會走上融合華夏文化,發展自身文明的新生之路。
而到了煙雨朦朧的傍晚,日光隱入云層。少年就會站在河邊的高丘,看長河浩浩西去,流入記憶中的大洋;看雙方的水師在河上交錯,如毛利人一般演武交戰,然后彼此散開,打撈落船的民兵,回營吃飯去了。
這種平靜突如其來,讓修洛特有些困惑。
他找到阿維特,老師正在用漢字和墨西加簡字記錄糧食的消耗,營地里現在保持著一個月以上的存糧。新一批船隊正在首都聚集。
“阿維特,對面的塔拉斯科人究竟在做什么?為什么只進攻了一次?他們明明還有七萬人。”少年不解的問道。
“因為他們找不到輕易勝利的機會。或者說,戰斗獲勝的代價太大。”阿維特微微一笑,透出充分的自信。
“可是上次渡河,他們是有取勝的機會的。”少年想了想。
“當時,他們第一批長槍兵和第二批雇傭兵已經牽制了我們八千武士。等第三批五千武士渡河,就會和我們剩下的武士纏斗在一起。然后第四批五千武士可以進攻剛消滅長槍兵的四個墨西加武士營。第五批武士就能占據上風,第六批武士就絕對可以奠定勝局!”
“那在長弓、投矛和戰棍下,他們要傷亡多少武士呢。”指揮官笑著反問。“況且,我不會允許第四批武士順利運來的,舟師已經準備好和敵人完全交戰,阻斷運輸至少三刻鐘。等我們這邊吃掉長槍兵,拖住犬裔,再合圍五千塔拉斯科武士。蘇安瓜的王座就坐不穩了。”
“也對,想打敗我們至少要陣亡五千武士。”少年點點頭,“水軍和陸軍能夠互相配合,發揮出更大的效果。這里的舟師很關鍵,能夠隨時阻礙敵人兵力的運輸,讓我們占據局部兵力優勢,然后優勢陸軍能輕易殲滅敵人。”
“那如果他們放棄這個渡口,從其他地方渡河北上呢?”少年又問。
“我們的這個點就像一根木刺,插在塔拉斯科人的腰眼上。五天行軍距離內的地方都被我們隱約控制著,他們的糧道被我們的水陸兩軍同時威脅。如果塔拉斯科人不管不顧的北上,一旦糧道掐斷,奧托米人可沒糧食救他們。”
“沒有補給的部隊,毫無戰斗力可言。”阿維特耐心的解釋著,也趁著這個機會教授修洛特基本的戰術技巧。
“所以,他們必須拔掉我們這根木刺?”
“如果他們真的想北上的話。就必須吃掉我們的據點。”阿維特點點頭。
“假如他們尋找時機,偷偷把三萬武士都運過河來的話。我們應該打不過。”少年認真的推演了下雙方的傷亡,他相信數學不會騙自己。
“哈哈。如果他們真能把所有武士都運過河,正面作戰我們確實很難勝利。”阿維特狡黠的一笑,“那時候,我們就全部躲入營寨死守。這個營寨就是為了堅守準備的。”
“如果我們被三萬武士包圍,那營地里的糧食只能堅持一個月。”少年莫名的擔心著。
“要是塔拉斯科人的三萬武士真的全部渡河,包圍了營寨據點,那可就再好不過了!”阿維特哈哈大笑。“頓兵在堡壘下,后面是大河,還有敵人的船隊阻礙運輸。”
“這時候托特克還圍什么奧托潘城!直接率軍南下,內外合擊,船隊阻礙河道,等消滅這三萬塔拉斯科武士,塔拉斯科人就要亡國了!”指揮官笑的很開心,他期待著這個未來。
少年明白的點點頭:“原來,塔拉斯科人并沒有戰勝我們的把握。那他們為什么要出兵呢?”
“戰爭中,誰又能有把握一定戰勝對手呢?”阿維特收了笑,認真了些:“不過是山河相制,占據形勢,然后等待時機。”
“什么是形勢?”少年似懂非懂的問道。
“形勢。這條勒曼河,這個山間營寨,就是形勢!依托這條河,敵人的軍隊就無法一擁而上,發揮數量優勢,還要被舟師干擾糧道運輸。依托這個山寨,我們就能堅守,用少量的軍隊對抗大量的軍隊,還能充分發揮弓箭的力量。”
“山河形勢,就是提升我們的軍隊,來發揮出更大的作用!限制敵人的軍隊,來發揮出更小的作用!”
阿維特自信的總結道:“沒有提前占據這個要地,就是蘇安瓜最大的錯誤。”
“那么,塔拉斯科人還在南岸做什么呢?”少年思考了片刻,靈光一閃“聚集這么多軍隊,消耗這么多糧草,總要有一個目的。”
聽到這里,指揮官的瞳孔微微一縮,從最近戰斗勝利的自豪中恢復了過來。
他背過手,邊踱步邊思考:“塔拉斯科人現在留在這里,只能起到一個效果,那就是拖住我們這只軍隊。”
阿維特猛地一拍手:“很可能這才是他們原本的目的。渡河一戰,應該是蘇安瓜看到我這個老朋友后的臨時起意!”
“這樣看來,塔拉斯科人雖然沒有占據形勢,他們卻在等待時機..原來如此!”
“什么時機?”少年有些好奇。
“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了。”阿維特的眼睛忽然變得深邃,“因為,奧托潘城拖不了太久了。”
時間轉眼便到了八月,雨季迎來它最熱情的時節。瓢潑的大雨在天上連成粗線,暴漲的河水淹沒先前的渡口,兩邊的大營就徹底平靜下來。
修洛特很快習慣了規律的生活:訓練,學習,教導,研究,沉思。他的每一天都充實的充滿力量,他也正在成為身邊人的依靠。自信和堅毅洋溢在他臉上,猶如天命和斗志燃燒在心中。
這一天傍晚,當他再次站在高丘上,看著遠方的舟船。一艘小獨木舟突然輕巧的靠在新的渡口,船上下來一個衣著樸素,面容溫和的年輕男子。
修洛特揉了揉眼睛,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阿卡普!你怎么來了?”少年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一起長大的伙伴,欣喜的問道。
“哇,一年沒見,修洛特你完全變了個樣,現在看上去已經有團長大人的風采了。”阿卡普微微笑顏,有種溫潤如玉的味道。
“我這次過來,是大祭司和王弟先前的約定。”阿卡普有些嚴肅的說,“我還帶來一個極為重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