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劃開破曉,靜夜退避朝陽,又是新的一天。
當第一縷陽光照在修洛特的臉上,仿佛與身體產生了某種呼應,少年就睜開了雙眼。
在這個沒有鐘表的時代,身體的節律是最準確的時鐘。武士們也紛紛醒來,村莊里漸漸有了生氣。簡單一番洗漱,吃了些冷食,修洛特就告別了村莊長老,帶著兩百武士返程。
回程的山路蜿蜒崎嶇,不過四五人并寬,這是運糧隊踏出來的泥土小路。軍隊就沿著山丘的邊緣前行。兩側是起伏的丘陵,還有茂密的樹木,紅雀在樹枝上歡快的歌唱。
修洛特走在隊伍的中心,穿著棕色的土狼祭司服,內里是一件結實的小棉甲。他戴著祭司的長羽冠,雖然是最簡單的類型,在隊伍中依然“高大”醒目。不時有雀鳥被他頭上的鮮艷羽毛吸引,飛過來盤旋,然后又啼叫著離開。
走了半日,即將進入奧托潘大營的巡邏范圍,大家就有些放松下來。也許是太陽高升,周圍的鳥鳴似乎也小了很多。
這時候,一個迅疾的小點從樹梢間飛來,瞬息即至,又憑空停駐,停留在修洛特羽冠前方,好奇的打量著眼前的“東西”。
它不過比蜜蜂略大一點,有著綠色的身羽,鮮艷的紅色頭羽,長長的嘴啄,還有一雙急速撲扇的翅膀。修洛特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蜂鳥。
“蜂鳥是戰神維齊洛波奇特利的使者,是我們墨西加人的守護鳥。”伯塔德有些喜悅。“祭司,你受到了神的偏愛。”
修洛特笑了笑,維齊洛波奇特利的化身就是來自南方的峰鳥,蜂鳥對墨西加人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不過眼前的蜂鳥明顯是被五彩的羽毛吸引而來。
也許是被眾人的目光看的有些羞澀,又或者是辨認出眼前的事物并不是花朵或者異性,蜂鳥改變翅膀揮動的角度,竟然原地轉了個身,然后飛速的筆直向前飛去,如同一點紅色的流星。在飛出前方四五十米后,蜂鳥似乎受到了什么驚嚇,突然調轉方向,徑直拉升向天空。
修洛特看的微微發愣,還沒有所反應,就看到伯塔德面色突然大變,快速左右一瞥地形,猛地一聲高呼:“戰斗準備!小心!”
伯塔德的呼喊仿佛是一個開關,話音未落,前方五十米開外的山林中,猛地沖出一百多個短發虬髯的戰士。這些戰士披頭散發,上身完全赤膊,露出前胸的紋身,下身不過一條兜襠布,一手持著簡易的木盾,一手握著閃爍寒光的短矛,口中發出野獸的嚎叫,在幾個身穿綠色皮甲的武士率領下,勢若瘋獸的撲來。
伯塔德立刻左手舉起盾牌,護衛在修洛特前方,右手從背后取下投矛,全神貫注的盯著前方。前方的墨西加武士們也從背后拿下戰棍,平舉著盾牌,勇猛的迎擊上去。
這時候,修洛特后方忽然又傳來一聲驚呼,“后面有人!”。聽起來是年輕武士庫索拉的聲音。
修洛特猛地回頭,才看到側后方的山林中突然出現六七個散開的武士。他們從埋伏的位置筆直站起,好拉開手中一米四五的巨大木弓,箭頭在陽光下閃爍寒光,對著三十步外修洛特的位置,微微停頓瞄準,就毫不猶豫的射出。
“嗖、嗖、嗖。”箭只破空的聲音連成一線,在這零點幾秒的時間內,無法捕捉箭的軌跡,只看到伏擊者射空的弓弦,修洛特腦中一片空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此時,他只有一個最后的念頭:“不知道,在這個遠離月亮金字塔的地方,我還能再轉世嗎?”
就在分神的剎那,修洛特感到背后猛地一沉,什么東西撲到了自己身上,他腳下向前踉蹌,重心有些不穩,然后瞬間就是幾股連續襲來的沖力,直接把他帶倒在地,祭服和羽冠一起掉入泥里。
他用力翻身,托住背后的軀體,眼前是庫索拉帶血的側臉。庫索拉撲倒在他身上,血液從脖頸處如噴泉般流淌。他已經無力做出任何動作,甚至無法做出一個明顯的表情。
在發現弓手的一瞬間,他就往前一撲,將將為修洛特擋下來六只射來的羽箭,還有一只射失了。
大部分羽箭深深扎入他穿著皮甲的后背。而一只致命的羽箭從他頸后射入,劃破了他的左總頸動脈,失血速度近乎一百毫升每秒,他會在十秒內死亡。
最后的時刻很快到來,庫索拉只是用他的眼睛深深的和修洛特對視一眼,嘴巴喃喃出微不可查的名字:“庫納瓦......”。然后眼珠微微左轉,流露出無限眷念,那是家的南方。隨即在死前的幻覺中,嘴角微微上揚,眼神立刻渙散,再也沒了生息。
修洛特呆呆的半躺著,仿佛是一具雕塑,他看著死去的年輕武士,腦海中還是昨日里,庫索拉提及家庭時的幸福神采,那滿臉洋溢的笑容,還有眼中對美好未來的渴望。修洛特知道,“庫納瓦”是他兒子的名字,取自一位墨西加先民的勇士,也是庫索拉最后的期盼。
這是第一個為修洛特而死的武士。
戰場并不為某個人的死亡而停止,它需要更多的鮮血。前方的伯塔德急切的轉身俯看,拍了拍修洛特的臉,少年便轉眼看過來,表情沒有中箭的痛苦,沒有生死間的后怕,只是有些失去朋友的茫然。滄桑武士松了口氣,隨后探了探庫索拉的鼻息,又嘆了口氣。
“守護祭司!”伯塔德面色沉重的向周圍的武士喊道。然后把盾牌往修洛特身上一放,轉身向最近的弓箭武士跑去。
十多名追隨者們立刻圍過來,用盾牌和身體把修洛特擋的嚴嚴實實。其余的則持盾散開,撲向伏擊的武士們。
伯塔德如同奔跑的虎豹,口中發出美洲虎的狂嘯。他的步伐沿著小弧度的之字形,身軀半弓著,對面的弓箭武士又射了兩箭,都射失在泥土里。
眼看逼近弓手二十步內,伯塔德右手舉過頭頂,握住擲矛器,手平穩用力,猛然向前一擲,一柄投矛就急速飛出,劃出淺淺的半弧,噗嗤一聲扎入弓箭武士的胸膛,尖銳的矛尖從后背透出。
那武士瞬間渾身失去力氣,手中一松,弓箭無力掉落。他的身體也被投矛的動能帶的向后栽倒,坐下斜靠著山坡。他最后的動作是試圖用手掌捂住劇烈流血的胸膛,這顯然是徒勞的。很快,他就一動不動了。
伯塔德沒有再管射中的武士,而是轉向三十步外,另一個弓手。他一邊奔跑加速,一邊從背后取下戰棍,雙手持握,棍尖斜斜向下。弓手忙亂的又射空了兩箭,見兩人直接只剩下十步,便慌忙扔掉弓箭,去取腳下的盾牌和短矛。
兩人相接,伯塔德敏捷的一個側身,避開弓手刺來的短矛,然后力量從腿升起,腰部發力旋轉,雙臂再一加速,黑曜石戰棍就擦過盾牌,大力精準的揮打在弓手的腦袋。那弓手頭部立刻以不正常的姿態迅速偏轉,頸部猛地彎折,然后身體一頓,就斜斜的倒下。
激烈的廝殺不過一刻,前方一身野蠻氣息的無甲盾矛戰士和墨西加皮甲盾棍武士迅速纏斗在一起,接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倒下。
無甲的戰士在黑曜石戰棍的斬擊下命如薄紙。戰棍在武士們精湛的武藝下靈巧繞過盾牌,劃過敵人的肩背,拉出長長的傷口。然后不用片刻,對方就失血倒下。而對方的短矛也頗有威力,帶著金屬的尖頭,能夠刺破武士的皮甲,造成了墨西加武士的傷亡。
對面領頭的武士眼看勢頭不妙,轉身就往山林逃走,一部分墨西加武士追擊而去。那些無甲戰士到有些死戰不退的味道,但等到后方的墨西加武士們趕上來,組成戰陣,局勢就成了單方面的屠殺。
伯塔德和精銳武士們追上后面的弓箭武士,把他們一個一個擊殺,沒有人逃出武士長的追捕。
前方的戰局也到了尾聲,對面領頭的幾個武士逃的逃,死的死。最后的無甲戰士在被包圍后瘋狂的怒號,大神咒罵著墨西加人的太陽神,隨后被憤怒的武士們斬成了碎片。
這時候,修洛特已經恢復正常。他半跪在尸體面前,默默無言,良久才伸手,輕輕合上庫索拉的眼睛,然后把地上掉落的水袋撿起,塞入年輕武士的手中,讓他離家庭更近一些。
隨后修洛特才站起身,眼中帶著悲傷。他冷靜的詢問武士們的傷亡。
這場山林間的伏擊短暫、迅速,又激烈。有二十多名武士戰死,五六十人受傷。大部分武士死于無甲戰士的金屬短矛下,少數幾個死于弓箭武士的第二三輪射擊。地上則留下了一百多具無甲戰士的尸體,敵人還戰死了十一二名武士。
因為無甲戰士們對墨西加太陽神的辱罵,武士們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伯塔德仔細檢查著這些無甲的尸體,翻看著前胸后背的紋身。這些戰士披頭散發如同野人,渾身滿是長期山林穿行留下的淺淺疤痕。他們身上最顯眼的,則是用靛青的瑪雅藍紋刻著的抽象羽蛇。
“這是托爾特克-特帕內克的叛民。”伯塔德看了會羽蛇紋身,肯定道。
“托爾特克-特帕內克的叛民?”修洛特有些好奇,這方面的歷史似乎被城邦提及的很少。
“托爾特克人曾經在墨西哥谷地北部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聯盟,特諾奇蒂特蘭北方不遠的圖拉城是他們最后的首都,而你出生的圣城特奧蒂瓦坎也曾經是他們的首都,他們以羽蛇神克察爾科亞特爾為統治世界的主神。再往后,繼承托爾特克人霸權的,就是特斯科科湖西岸的特帕內克人,他們從北方而來,和托爾特克人融合,建立了特帕內克王國。”
“但后來羽蛇神被放逐,戰神維齊洛波奇特利統治世界,并且繼任了太陽神的尊位。祂就成為墨西加人的守護神,讓墨西加的先民們在特斯科科湖上建立起偉大都城,同時向先民允諾:墨西加人擁有天命,必將成為整個墨西哥的主人!這即是神的意志。”
“托爾特克-特帕內克人于是敬服于太陽神,放棄了他們的都城,解散他們的聯盟,加入到墨西加人之中。他們改信了太陽神,和墨西加的先民們世代通婚,然后融合在一起,建立了墨西加諸城邦,可以說是我們的祖先之一。”
“現在墨西哥谷地西方和北方的城邦們,還有很多托爾特克人留下的習俗,比如羽蛇神日的盛大慶祝活動。”
“一部分托爾特克人懷念羽蛇神,追往祂離去的東方,然后演變融合,成為現在東方沿海,比較平和的納瓦-托托納克人。”
“只有很少一部分托爾特克-特帕內克叛民,還狂熱的信仰著羽蛇神,與墨西加聯盟敵對,躲入奧托米人、墨西加人、塔拉斯科人交界處最深的山林中茍延殘喘。說起來,這幫叛民的老巢確實離這里不遠。”
修洛特想起在特奧蒂瓦坎發現的羽蛇神壁畫,祖父給國王獻過的“羽蛇神之歌”,想起在城邦度過的新年慶祝,確實處處都有托爾特克人和羽蛇信仰的印記。
不過伯塔德講述的,托帕內克人被墨西加人融合的歷史,就如同神話:太陽神融合兩個民族創造了聯盟?直覺告訴修洛特,這其中一定有無數的血雨腥風,信仰廝殺,才完成今天的融合,并且用神話粉飾。但既然墨西加人才是最后的勝利者,他也無意探尋當年的真相。
確定了無甲戰士的身份,伯塔德又去檢查弓箭武士的身體,看到皮甲下的小衣上有黑白條紋的紋飾。
“這是奧托米的武士。”
修洛特點點頭,拾起地上的木弓。這把木弓長近一米四,弓身非常粗大,依然是單體弓的形制,弓弦緊繃而有力。修洛特試著射了一箭,配上地上的金屬箭,威力很強:九十步殺傷無甲,五十步破單層絮棉甲,三十步破雙層絮棉甲。
修洛特先是眼中一亮,這弓比投石索強多了。很快又一陣后怕,即使穿著皮甲,如果剛才在三十步處,自己同時被幾箭射中,恐怕也是死定了。
“這是特拉斯卡拉人的長木弓。”伯塔德確信道。
最后兩人再繼續檢查帶有金屬矛頭的短矛,還有地上的金屬箭。
“塔拉斯科人的銅矛和銅箭。”兩人同時說道,相對無言。
接下來,武士們收拾地上的裝備和武器,將敵人的頭顱斬下,在路邊壘成小塔。然后又收拾戰死者的尸體,把他們埋在新挖出的淺坑中。
修洛特默默的看著庫索拉被大地淹沒,他表情凝固,帶著淡淡的笑,手中是柔軟的水袋,里面還有著妻子的殘酒,仿佛回歸了溫暖的家。
“你的兒子,一定會成為一名美洲虎戰士的。”修洛特輕聲許諾,心中充滿了傷感,面上卻是平靜的肅然。
然后,他看向西方兩天外的奧托潘城,又看了看東方和南方:“托爾特克的叛民,奧托米的武士,特拉斯卡拉的長木弓,還有塔拉斯科的銅武器。”
“看來帝國的敵人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達成了某種聯合!”修洛特的心中涌現出一絲不祥,如同那天邊遙遠的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