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無疑落到了曹亮的眼里,看那客人,約摸三十歲左右,一身士子的裝束,但卻沒有士子敦敦守禮的模樣,行為張揚,倒如市井潑皮無賴一般。
居然會讓女人來敬酒,這無疑是一種失禮的行為,曹亮以為那店家會拒絕,但沒想到店家非但沒有惱怒,反而是陪著笑臉喊他娘子出來倒酒。
這倒讓曹亮有些好奇了,這人究竟是誰,如此的肆意張揚?
很快酒店的老板娘就來到了跟前,看模樣,倒也有幾分顏色,雖是中年,倒也風韻猶存。
不過再漂亮在曹亮的眼中,也是庸脂俗粉,雖然有幾分姿色,但市井女人,缺的就是那種雍容華貴的氣質。
老板娘很快來到了那士子的面前,盈盈一笑道:“喲,阮公子,今天怎么有空光臨敝店了?”
那士子雖然行為乖張,但目光清澈,沒有絲毫狎邪之色,坦然笑道:“因為想喝酒了,所以來了,這十里八坊,也就你家的酒最好喝。”
老板娘笑了起來,臉上兩個深深的酒窩,笑容倒是很迷人,她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酒,道:“那阮公子一定多喝幾杯。”
阮公子?曹亮心中立刻蹦出一個念頭,這位莫不就是號稱“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阮步兵嗎?
“竹林七賢”是魏末晉初出現的七位名士,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七人,有七賢之稱,因常在當時的山陽縣竹林之下,喝酒、縱歌,肆意酣暢,世謂竹林七賢。
這七個人雖然不是社稷之臣國之棟梁,但他們以特立獨行的生活姿態,影響了不止一代人,就連《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對阮籍都極為推崇。
阮籍一生仕途坎坷,做官最高也只做到了步兵校尉,所以世人稱其為阮步兵。步兵校尉在漢朝時那可是武職,是北軍五校之一,不到了魏晉之際,新立中軍五營武衛、驍騎、中堅、中壘、游擊,步兵校尉逐漸淪為了一個有職無權的官銜,常常由文官來充任。
阮籍堪稱是行為藝術的典范,喜歡喝酒,每飲必醉,每次喝醉之后,都會做出令人匪夷所思之舉,他經常一個人駕著車出門,不擇道路,任其車馬狂奔,奔到無路可走,然后揮袖揚首,對著天地曠野,扯開喉嚨,放聲慟哭,哭得山搖地動,哭得淋漓酣暢。
一次鄰居家的一個少女去世了,阮籍平時與那家素無往來,居然跑到人家靈堂上,扯開嗓子號哭不已,哭得是傷心欲絕,天昏地暗,滿堂賓客無不駭然。
阮籍哭夠了,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阮籍的顛狂之名,是數不勝數,理想與現實幾乎讓他痛苦中幾近絕望,他憤怨,他彷徨,他深知官場之兇險、小人之得志,他不甘于沉淪,不同流合污,表面的聲名何足惜,真性情,真肝膽,放浪于形骸實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心性高潔,生有傲骨,偏偏遭遇一個動亂的時代,他又不齒與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往來,只有借酒裝瘋,借酒消愁,活出一個真的自我。
其實曹亮是挺佩服阮籍的,不為世俗所羈拌,不為禮法所束縛,天馬行空,我行我素,活得瀟灑自在。
沒想到,今天在無意之中,竟然會見到阮籍。
為了確認沒有搞錯,曹亮在店老板經過的時候,把他給喊住了,問道:“那是何人,掌柜的似乎對他很遷就?”
店老板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道:“這位阮公子是我們的鄰居,就住在前面的那座草屋之中,為人性情豁達,不拘小節,喜歡喝酒,其實他人挺不錯的。”
“這位阮公子可是名叫阮籍?”
店老板眉毛一挑,道:“正是,客官莫非也認識他?”
曹亮搖了搖頭,道:“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不高,但那邊的阮籍似乎聽到了有人在背后議論他,立刻朝這邊看了過來,并對曹亮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阮籍常以青白眼看人,對喜歡的人示以青眼,對不喜歡的人則飽以白眼。
阮籍的白眼那可是一項絕活,旁人翻個白眼頂多是黑眼珠朝上,半黑半白,而阮籍翻起白眼來,眼眶之內,絕對一點黑眼珠都瞧不見,灰白的眼珠上還布滿著血絲,一片慘白磣人。
曹亮呵呵地一笑,這阮籍的白眼,果然是不同凡響,難怪能青史留名。
曹亮站了起來,走上前去,沖著阮籍揖禮道:“久聞阮兄之大名,今日有緣得見,真是幸會。”
阮籍可沒有因為曹亮說了一句客氣話就把白眼珠給放下來,冷冷地道:“你是何人?”
曹亮倒也沒有在意,阮籍可是一位狂士,自然不可以常理度之,他微微一笑道:“在下曹亮,忝為征南參軍。”
阮籍一聽,居然立刻翻下了黑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曹亮,道:“你就是高陵侯府的曹亮,敢怒懟司馬師的那個曹亮?”
“不才,正是在下。”
阮籍兩眼放光,喜上眉梢,連聲道:“久仰曹兄大名,失敬失敬。”
這態度,先倨后恭,讓曹亮是始料未及,阮籍立刻往里面挪了挪,騰出一個位子來,對曹亮道:“曹兄請坐,今日難得一見,賞臉喝一杯如何?”
曹亮含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多謝阮兄了。”
阮籍沖著旁邊的老板娘大聲嚷道:“酒娘,快去取好酒來,就是你家那個珍藏了十五年的那個女兒紅,今天我要和曹兄不醉不歸。”
這回老板娘卻是無動于衷,白了他一眼,道:“十五年的女兒紅,你喝得起么,那一壇可是價值萬錢?”
“價值萬錢又如何?夫子有云,有朋至遠方來,不亦樂乎?今日我與曹兄共醉,區區萬錢的酒又何如,你且放心吧,不會少你一文的!”阮籍拍著胸膛道。
老板娘當即道:“那阮公子便把先前的酒錢結了吧,本店小本經營,可經不得賒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