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縣尉嚴延年一身戎裝,領著幾個口罩緊捂的畏畏縮縮差役,行走于滿目瘡痍的歸義坊,越走眉頭越緊鎖。
歸義坊內的情況,越發糟糕了。
封禁雖已解除,坊內幸存的居民卻依然幾乎無處可去。
這歸義坊內,本就幾乎全是外來破落戶,在京內有下家的外來戶,誰會來歸義坊落腳?
一場鼠疫下來,坊內不分老幼強弱死了過半,僅有區區三戶幸運至極的闔家幸免于難,除此以外便是家家披麻戴孝,最慘的則是全家死絕,往后連個燒紙哀思的人都沒,就仿佛從未在這個世界存在過。
人死萬事空,一了百了不提也罷。
坊內幸存下來的人,卻還要苦熬——
家已經沒了,為滅絕鼠疫都已拆光燒盡,幸存的坊民們都必須住在坊內一塊清理出來的指定區域,如草原人般住在帳篷里。
缺衣少食,每日靠早晚兩頓官府施粥度命。
官府施粥有標準,熬好之后立筷不倒才算合格,可從太平倉發來的賑濟糧,是兩年以上的陳糧不說,還七分糧三分石砂。
質問送糧過來的小吏,人家反而振振有詞:“惹來鼠疫,差點害死全京城人,如今丞相體恤、唐公仁慈,許了他們不要銀錢的糧吃就不錯了,還敢挑三揀四?嚴縣尉,誰人不滿,讓他當面來與某對質,某倒要看看是誰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不想吃好啊,這糧我拉回去喂牲口就是!”
有人敢來對這個質么?
沒有。
但事實真如送糧小吏所說那般,純粹是因為官倉上下看歸義坊的幸存者不順眼,所以故意提供最次的糧嗎?
別人不知,我嚴延年豈會不知你們太平倉上下蛇鼠一窩,暗中用新糧換陳糧向外發賣?京中五豐號糧行,賣的全都是太平倉所出之糧!
論國法,太平倉令宋桂臣,該殺!
可那宋桂臣,是李萬芳的私生子,李萬芳又是上郡李家在京城的話事人…
只恨我僅是個沒有任何背景的縣尉!
嚴延年下意識握緊了劍柄,他十分看不慣那些貪官污吏,覺得那些國之蛀蟲都該死。
正想著,一陣喧嘩聲忽然傳入嚴延年耳中,循聲望去竟看到有人在斗毆。
斗毆的,是兩個青年人,旁邊還有一群人在看熱鬧,起哄。
“住手!”嚴延年爆發出了與他矮小身材完全不相符的渾厚大喝,他快步走到近前,喝問:“怎么回事?汝等為何斗毆?”
發現來者是縣尉,毆斗的兩名青年連忙住手,一人垂著手喏喏不敢言,另一名鼻青臉腫滿面污跡的短發青年卻趁機申訴:“縣尉大人,這廝偷割開我的帳篷竊我褥子,爬出來時被我逮了個正著,他不僅不承認偷竊,居然還反咬我一口,我氣不過才和這廝打了起來…”
“他所訴是否為實?”
嚴延年看向未敢開口說話那名青年。
“不…”
未敢說話那青年不敢看嚴延年,只是剛說了一個字就被嚴延年打斷。
嚴延年道:“荀三郎,你想好再答!大衍律,入室竊私財值十錢以上,罰為城旦舂。若行竊且謊言欺官罪加一等,斬一趾!若自首認罪且加倍償還贓物,減罪一等,僅撻三十!”
“我、我認罪。”
名喚荀三郎的青年,心理防線被嚴延年信手拈來的嚴刑峻法輕而易舉擊潰。
嚴延年也不喚跟隨而來的衙役,上去就是一腳將認罪的荀三郎踹翻在地,又親手掀起荀三郎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脊背,抽出隨身攜帶的刑鞭抽了三十鞭。
三十鞭下去,受刑的荀三郎已是滿背縱橫交錯血痕,荀三郎竟出人意料的硬氣,咬著牙只悶哼不慘叫。
“荀三郎,看你初犯又身無余財,倍償本官先替你出了,待你有錢之后再等價償還本官,如何?”
嚴延年提著鞭子問道。
這并不是在公然徇私,而是嚴延年其實早已記住了歸義坊內所有的幸存者,他很清楚的知道這個荀三郎偷竊別人的褥子絕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體弱的老娘。
必須執行的國法,嚴延年也沒有打絲毫折扣。
但其情可憫,所以嚴延年才會先替這荀三郎倍償賊臟。
“多、多謝縣尉大人。”荀三郎抽著涼氣兒,之前不敢看嚴延年的這小子,此時竟仰頭看著嚴延年說道:“縣尉大人,您可否再多賒我一套被褥?待開年尋了事做,我一并加倍償還!”
嚴延年差點被氣笑了——你這廝,難怪敢做賊!
“可。”
看在你是個孝子的份兒上。
嚴延年正要再與“原告”說幾句,忽然有名跑到氣喘吁吁的衙役匆匆奔來,湊在他耳畔耳語了幾句。
“果真?”
聽完耳語,嚴延年明顯有些吃驚。
“千真萬確!縣尉大人,老神仙都已經到坊門口了,鄭副尉想辦法拖著呢,您趕緊督著這些賊廝收拾的體面些,把那些個刺頭都關起來,千萬莫鬧出妖蛾子,惹的老神仙不快啊!”
來傳話的衙役道。
“你且先回去復命。”嚴延年瞥了那衙役一眼,道:“該如何做事,本官心里有數。”
那衙役聞言一呆,這才發覺自己似乎惹了縣尉大人不快,可當下確實事急,只能在心中暗道倒霉,然后喏了一聲掉頭原路返回。
“你們兩個留下!其他人…散了!散了!都散了!”
嚴延年轟散了圍觀眾人,獨留下了涉案的兩人,然后從隨身所攜的囊袋里,掏出專門記錄案情的紙筆,就地細細盤問起了具體案情。
還沒記錄完,一長串馬車便沿著坊內殘留的主干道行使了過來,普普通通的首車在嚴延年旁邊停下。
嚴延年便停止了案情記錄,將身體轉向馬車。
趕車馬夫是位身量頗高的漢子,他腳稍微一墊就率先下車,又打量了嚴延年與兩名涉案者幾眼,才回頭沖車內說了一句:“可以下車了。”
于是兩名姿容甚美的侍婢掀開馬車門簾跳下,她們迅速搭好下車凳,然后一名身姿挺拔模樣英俊但滿頭白發的男子走下了馬車。
“下官萬年縣尉嚴延年,見過唐公!”
嚴延年拱手行禮。
“啊!”
短發的原告苦主驚呼了一聲,顯然是也認出了來者。
“無需如此嚴肅。”杵著杖的唐老太爺一擺手,和藹可親的又問道:“嚴縣尉,歸義坊之事你處置的非常不錯,不僅老夫這么認為,老夫那不肖長子也是差不多的態度。等此間事了,嚴縣尉你的位置也該稍微挪一挪了…你有沒有什么特別想去的單位…咳,官寺?”
啊這…
嚴延年無比意外,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只見過一面的唐老太爺,居然會當眾對他說這種話。
唐公,您這是在替丞相招攬我么?!
毫無疑問,是的。
所以意外過后,嚴延年心中升騰起了強烈的感激之情——嚴某出身低微,本以為縣尉就是這輩子所能出任的最高官職,卻不料僅僅做了縣尉該做的事情,就蒙唐公您與唐丞相如此看重!
“唐公,嚴某何德何能…”
嚴延年連忙按照受招攬時該有的流程,出言推辭。
可惜,不等嚴延年走完流程,唐老太爺就將他的話語打斷了:“嚴縣尉,老夫可不是在與你開玩笑的,實不相瞞老夫其實讓人暗中調查過你,你的能力與德行都當得起老夫剛才那番話。要不,你再考慮考慮?當然,若你因各種緣由,想要繼續留任萬年縣尉,也可以當老夫什么話都沒有說。”
唐公您誤會了!
某愿意啊!某也有自己的理想與報復,若沒有機會也就罷了,既然您給了某這機會,某豈會故作清高辭而不受?!
于是乎,嚴延年果斷改口:“唐公,士為知己者死!無需再考慮,下官愿入丞相幕府!”
其實,某更想去廷尉署,去懲戒那些國之蛀蟲…
“很正確的選擇。”一個用紅飄帶綁住了雙眼的目盲壯漢,忽然插了句話進來:“這大衍,無論是習武還當官,只有跟著我們唐家混,才有前途——”
這位是…?
嚴延年看了看插話的目盲壯漢,因為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而不敢輕易開口。
畢竟,剛才已經明確表了態,豈能才剛投效就惡了主家?
“閉嘴!”唐老太爺卻是一聲大喝:“你這逆子,又在說什么昏話!還嫌你哥名聲不夠臭嗎?!”
呵斥就算了,唐老太爺還掄起手杖,照著腦門子重重一棍砸了過去!
嘭——!!!
一個包裹住目盲壯漢的金色光圈憑空浮現,擋住了悶棍。
“爹,這兒全是外人,孩兒好歹也要些體面,就擋了啊。”
目盲壯漢壓低聲音說道。
嚴延年嘴角抽了抽,卻不敢發一言。
因為,這話題,根本就不是他這個級別有資格摻和的。
不過,就嚴延年自己來說,他其實并不覺得唐丞相那奸相之名有什么大不了的。
帶節奏咒罵唐丞相的是哪些人?
升斗小民隨波逐流不甚清楚,到了我這個級別又豈會不知道,帶節奏咒罵唐丞相的主要是那些世家子、贓官以及奸商?
唐丞相這些年,不說所作所為都利國利民,但起碼執政的出發點都是想要利國利民。
既然利國利民了,又會損害誰的利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