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蜀之地。
安樂郡。
新朝三年,春。
在遍及天下、波及眾生的混亂中,此城能獨得安寧,倒也不負其名。
酒樓之上,咿咿呀呀、吹打彈唱不停,百轉千回之聲過后,有大聲叫好之聲響起。
有戲子唱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壁頹恒。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倦怠、曼妙之聲,凄凄哀哀響起,惹人心弦顫動,讓人忍不住輕輕拍手附和。
這里是明月照心樓,郡王朱定武所立,是安樂郡最大的銷金窟、享樂所。
戲曲是流傳千余年的蝶永戀,說的是一位文采斐然卻出身貧賤的書生與豪門世家女子的戀情。
女子名字里有個蝶字,男子名字里有個永字,二人雖地位懸殊,但彼此相戀,情義深重,打破重重阻礙,最終在了一起。
但好景不長,女子突發惡疾,不久病逝,男子也跟著郁郁而終。
這故事算不得多么出奇,但能夠傳承千年,自有其獨特之處,尤其是唱曲歌調,簡直妙訣,已是戲目之中難以剔除的存在。
酒樓內,眾人或低聲細語,或品茶賞樂,頭顱輕晃,沉浸其中。
直至某一刻。
“轟…”
轟鳴聲陡然自屋頂傳來。
隨即一股大力轟碎穹頂,如無形大手,朝著場中眾人狠狠一拍。
“是祖竅高手!”
“小心!”
“這里怎么會有地府判官?”
“啊…”
一時間,慘叫聲、咆哮聲響起,更多的則是驚恐和不知所措。
“轟隆隆…”
掌勁滔滔,層層疊疊,好似浪潮不停奔涌而來,一浪高過一浪。
雖只是一掌,卻震碎穹頂,壓塌房屋,把此地所有人盡皆擊殺。
混亂,戛然而止。
寂靜,遍及四方。
此時,占地數畝、造價高昂的明月照心樓,已是再非原有的形狀。
殘亙遍地!
直至那恐怖的陰影飄然而去,才有人小心翼翼的靠近此地廢墟。
“王爺?”王府小廝聲音帶顫,跌跌撞撞奔到廢墟正中,雙手拼命撥開泥土、斷梁。
口中更是帶著哭腔:
“王爺,您不要嚇我,您不會有事的!”
“郡王也在這里嗎?”廢墟周遭,有人小聲嘀咕:
“不是說郡王有地府的免死金牌,新朝的人不會對他出手的嗎?”
“剛才那位,可是地府判官。”有人嘆息:
“他們要殺人,豈會顧忌那么多,不過郡王這一次怕是無妄之災。”
“怎么說?”
“聽說今日這里有江湖中人匯聚,商議對付地府,這才被人找上門來。”
“誰曾想,郡王也在這里?他可是富貴閑人,這里的常客,說過不插手此事才會得了免死金牌。”
“興許就是因為知道郡王在這里,不會引來地府的人,那些江湖人才會選擇在這里集會。”
“可惜了!”
“這世道,就算是這里也不能保證安寧,還有哪里能過安穩日子?”
“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地府…”
竊竊私語之聲飄入意識,郭凡眼神微動,在廢墟中緩緩睜開雙眼。
“王爺!”耳邊有狂喜之聲傳來,隨即渾身百骸盡皆傳來撕裂般的痛楚。
這也讓郭凡忍不住悶哼一聲。
躺在松軟的床榻上,郭凡雙眼緊閉,意識雖已清醒,卻并未睜眼。
他在整理這具肉身的記憶。
原身名叫朱定武,前朝皇室子弟,得賜郡王,是太子朱浮的叔叔輩,也是這安樂郡名義上的主人。
在地府現世,禍亂蒼生之際,他身為皇室子弟,卻并沒有響應朝廷的號召,而是選擇了委曲求全。
也因此得了地府的免死金牌。
數年過去,安樂郡也成了川蜀之地少有的安穩地界,人口一度達到極限。
誰曾想。
最終還是沒能逃過一劫。
朱定武身為皇室子弟,也曾修習武藝,且已百竅貫通,殊為不弱。
但面對祖竅高手的全力一掌,卻是毫無抵抗之力,即使只是被波及,依舊被一掌擊殺。
說起來,朱定武的武學天賦極佳,雖非先天之體,但功法、資源足夠。
尤其是悟性,號稱朱家數百年來第一人,比那太子朱浮還要強。
若是能一心修行的話,未嘗不能成為江湖名宿,乃至一窺仙真之境。
只可惜。
相對于武學,朱定武更喜歡其他。
琴、棋、書、畫,戲曲、機關、陣法,乃至天文地理、醫理藥經,各種雜學才是他的最愛。
且年紀輕輕,就已在各個方面都有不菲成就,不亞于當世大家。
也是因此,得遇佳人。
若他能一心習武,不說打開眉心祖竅,相信短時間內抗衡一二當無問題。
而時間。
距離郭凡上次命喪十八層地獄,已是過去了四年。
這四年里,地府滅盡天下諸大門派,掃蕩武林豪雄,無有抗衡之人。
更是扶持了新朝,一統天下。
現今皇家姓秦,本是一鎮富戶,家主大字不識,結果不知為何被地府看中,言其乃天命所歸,天降大運,稀里糊涂登基為帝。
地府十大鬼帥,依舊活躍世間,把不時冒頭的反對勢力一一剿殺、擒拿。
這就有些奇怪了。
那玄魁按理來說,應該已經死于妙真之手才對!
而妙真、太子朱浮等人,已有兩三年未見動靜,也不知藏身何處。
至于今日之劫…
郭凡眼皮跳動。
他到不能說是被平白冤枉,但說起來也確實無辜,死的窩囊。
緩緩睜開雙眼,床梁精美,以極品良木所制,更有細微檀香撲鼻而來。
那木梁精雕細琢、紗巾上繡山水更是惟妙惟俏,所選絲綢更是頂尖。
掃眼四周,入目處無不匠心獨運。
不得不說,朱定武與他的夫人都是極為雅致之人,也懂得享受。
或者說…
他們天生具有遠超常人的美感,或者是悟性!
“定武。”細微的動作,聲音不大,卻也驚動了旁邊一位調制湯藥的女子。
女子急急轉身,姣好的面頰上滿是關切:
“別亂動,你身上有傷,雖然都是外傷,但筋骨受損,需要靜養。”
凌若薇。
朱定武的妻子,江湖奇女子。
來自某處隱秘門派,年紀輕輕,就已煉就罡氣,而且精通百家雜學。
也是因此,她才與朱定武相識相交,最終兩人從欣賞對方的才華到彼此心儀,最終結為夫妻。
這是位極其美麗的女子。
肌膚勝雪、嬌美無雙,容顏絕麗,不可逼視,尤其是一雙美眸,更是靈動之極。
不論是身段還是容顏,乃至聲音,無一處不佳,無一處不妙。
“我沒事。”郭凡起身,緩緩坐起。
雖渾身百骸都有撕裂般的痛楚傳來,他的表情卻未有絲毫變化。
只是側首看那湯藥:
“養元凝骨湯?”
“是。”凌若薇呆了呆,才點頭道:
“這湯藥方子還是你想出來的,我又加了舒心散,可以減弱痛楚。”
“舒心散。”郭凡眼神微動。
“嗯。”說起藥理,凌若薇也提起些許精神,道:
“雖然說這種東西有毒性,藥劑過大會讓人成癮,但少許借用卻能壓制疼痛。”
說著輕輕一笑:
“你這人最怕疼了,我只好放了點,不過放心,我對劑量有把握的。”
“嗯。”郭凡輕輕點頭:
“有勞。”
“…”凌若薇對著他眨了眨眼,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搖頭一笑:
“干嘛這么客氣,倒是讓我怪不自在的。”
“噠噠…”
這時,房門被人輕輕敲響,脆生生的聲音響起:
“哥,高大人求見。”
不待郭凡開口,凌若薇已是面色一沉,俏面滿布寒霜,冷聲道:
“他來干什么?”
高大人?
郭凡念頭一轉,已是從原身記憶中找出此人,這位竟是地府陰差,但是在凡俗朝廷任職。
論身份地位,也是不低,修為也不弱,罡氣大成,是本郡負責人之一。
至于敲門那位,名叫朱丹蝶,朱定武的親妹妹,她才是今日之事的罪魁禍首。
只聽聲音,也能查知那股忐忑不安。
“若薇,算了。”郭凡心中轉念,隨即輕輕搖頭,壓下凌若薇的怒火,接過那湯藥:
“既然來了,就見一見吧,我也想聽一聽他要說些什么。”
“你…”凌若薇回首,皺眉看向郭凡,眼神再次閃過一絲異樣。
見他神情淡然,最終無奈點頭:
“那好,你先把湯藥喝了,我就不見他了,這老家伙太過陰險,心思深沉,不討人喜歡。”
說著,她單手輕撫藥碗,一股冷意渡入其中,讓滾燙的藥水變的溫和。
藥效,卻是不減。
這份細心,也可見她對朱定武的關切。
“嗯。”郭凡默默點頭。
不多時。
一位留有三寸胡須,身著慘白長衫的老者面上帶笑踱步踏入屋內。
“郡王。”來人朝著郭凡拱手:
“聽聞您受了點傷,高某特意帶了千年靈參過來,已是放在客房。”
“有勞費心。”郭凡點頭:
“在下身體不適,不便起身見禮,高大人莫怪!”
“不怪不怪。”高大人連連擺手:
“是高某來的心急,聽聞郡王出事,就急急趕了過來,忘了您的身體情況。”
“嗯。”郭凡點頭,略作沉吟才再次開口,聲音也變得有些沉重:
“高大人,今日之事,到底為何?”
“本王投誠,安樂郡禁止地府之人亂來,這可是當初說好的約定!”
“這…”高大人面露尷尬,道:
“實不相瞞,此事高某也是才知道,畢竟出手的那位身份太高,我也無力掣肘。”
他頓了頓,繼續道:
“至于緣由,是一群江湖中人密謀造反,被一位判官追蹤至此地。”
“那群人興許覺的郡王所在的地方較為安全,所以在明月照心樓集會。”
“恰好…”
“哎!”高大人嘆了口氣:
“從目前我們打探的消息看,郡王是遭了無妄之災,好在平安無事。”
“平安無事?”郭凡眼眉挑動:
“高大人看我現在的樣子,算是平安無事?”
“呵呵…”高大人干笑:
“郡王雖有小恙,但歸伉儷都是醫道圣手,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復原。”
“當然,若是郡王需要什么,盡管開口,高某能做到的一定去做!”
“那好。”郭凡點頭:
“我要擴軍!”
“啊!”高大人一愣,眼神更是忍不住閃了閃,聲音也隨之變冷:
“郡王,您是在開玩笑的吧?”
雖說朱定武天資聰慧,文采斐然,更精通醫道樂理,很受地府之中某些人的待見,又是提前投誠做出表率,理應嘉獎。
但擴軍之事,卻是禁忌!
尤其是在遭受打擊之后,向來不問外事的他突然提議要擴軍,也不得不讓人多想。
“高大人,不要誤會。”郭凡掃了他一眼,道:
“我不是要招武學高手,普通人即可,主要用來巡察郡城情況。”
“今日能有此禍,就是因為有外界武林人士混入城中,這種事不能再發生。”
“多一些兵丁巡察,也能防患于未然!”
“畢竟…”他輕哼一聲,道:
“安樂郡禁止地府之人動手的約定,似乎也真的只是約定而已!”
“這…”高大人尷尬一笑,急忙轉回話題:
“若只是招收普通人,那自是無妨,只不過錢糧方面,郡中并不寬裕。”
“這點無需高大人操心。”郭凡眼神閃動,道:
“若薇的父親去年帶回來一些良種,糧食畝產可達四百多斤,比以往翻了一番,年前已經擴種。”
“糧草,當是無憂!”
“此話當真?”高大人一驚,隨即面泛狂喜,忍不住搓動雙手:
“若真是如此,那可是功在千秋,名垂千古,郡王夫婦還有那位前輩,都能青史留名。”
“說不定…就連高某,也能沾點光!”
他一臉的興奮,差點原地崩起,見郭凡看來,當即大手一揮,道:
“郡王想招多少兵?”
“現今郡城有多少兵?”郭凡不答反問。
“共有一萬五千,其中絕大多是都是地府駐軍,修習了武技的人。”高大人對此倒是了如指掌:
“畢竟這里是川蜀之地少有的安穩地方,自然需要大量的駐軍,以防備不測。”
“而郡王可以指揮的,有三千散軍,其中包括看守四方城門、巡察郡城的衙役若干。”
“嗯。”郭凡點頭。
朱定武畢竟是郡城名義上的主人,雖然大軍都在地府的手中,還是擁有一定權利。
當然。
這也是因為在這武學高手遍地的世界,普通人造反根本沒有可能,這才能放權到他手上。
當即道:“既然我為郡王,此地兵丁豈能少于其他人,就擴充到兩萬吧!”
“呃…”高大人一愣,隨即搖頭苦笑。
這話一出,他就知道郭凡雖博學,但并無真正管理軍隊的經驗。
“郡王。”他彎下腰,道:
“擴充兩萬非是易事,兵丁脫產,全是消耗,兵甲、器械、馬匹、軍服、吃食、餉銀,哪一點都需要耗費大量的金銀方可。”
“如今又是亂世,養那么多人可不容易!”
“沒關系。”郭凡擺手:
“我又不是養習武之人,普通人一頓飯能吃多少東西?”
“況且,這附近流民那么多,還沒有去處,只會搗亂,倒不如放到軍營里省事,而且也無需付軍餉。”
他看了眼對方,淡然道:
“這年頭,有個活路就已不錯,參軍不打仗,管飽難道還不夠?”
“這…”高大人一愣。
若真是如此得話,到還真有可能!
只不過…
“郡王。”他朝郭凡拱了拱手,道:
“兩萬兵丁委實太多,就算只是普通人,我也沒有辦法給上面交代。”
“那就一萬。”郭凡皺眉,狀似不悅:
“我不會讓他修習什么高深武學,只要強身健體,做到令行禁止就可。”
令行禁止,哪有那么容易?
高大人輕輕搖頭,聞言也不好繼續再勸,反正出錢的也不是他。
當下點了點頭:
“那好,就依郡王所言,先立一萬的軍營,慢慢收攏附近的流民。”
“地方,就放在城南吧,那里靠近郡王的田地,也方便戒備亂匪。”
“嗯。”郭凡表情緩和:
“有勞!”
“郡王客氣了。”高大人拱手:
“此事非是一時半會能成,高某先行告退籌劃,三五日定有回應。”
“也好。”郭凡了然:
“在下身子不適,就不出門相送了,慕管事,代本王送高大人回府!”
“是。”門外,響起一個蒼老之聲。
這慕管事也是朱定武身邊的老人,修為不弱,已是罡氣大成。
若當時他也在場,不說能扛過鬼府判官的一掌,至少不會出大事。
“不敢不敢。”高大人連連推辭,退出門外。
片刻后。
門外紅影一閃,一人悄悄探頭。
是朱丹蝶!
她透過門縫看了幾眼郭凡,見對方閉目盤坐,不發一言,眼神不禁來回閃爍,銀牙輕咬下嘴唇。
“進來吧。”郭凡突然睜開雙眼,朝著門外看去: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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