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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0章 七去其六

  茶世隱并不是自抬身價或者虛言恫嚇,他是真的沒興趣出手幫助皇室。

  天道不仁,天道無親,天道無私。

  漫長的時間早已將茶世隱的‘仁念’沖刷得近乎稀薄,哪怕他仍然認為自己是人類,但他已經無法將其他輝耀人當做同胞了。

  在他眼中,除了千年前的誓言以及那份遙遠的執念外,世間萬物沒有任何值得他牽掛,輝耀人跟蠻族也沒什么區別,哪怕他對輝耀人的觀感更好一點,但一道名為‘歲月’的厚障壁早已橫亙在他和所有凡人之間,這世上沒有人可以理解他。

  時間是撫平一切傷痕的靈藥,也是消磨一切情感的毒藥。

  榮辱,憐憫,熱血,愛情,友誼,,正義感,無上權力…這些凡人孜孜欲求的渴望,根本無法束縛他分毫。兩千年來,茶世隱當過皇帝,殺過豬,在紅夢場所當過迎客,拄著竹子當過乞丐,有過刻骨銘心的戀情,也會因為一個諾言而虛擲數十年光陰只求滿足心中的英雄氣概。

  他也曾是一諾千金仗義殺人的俠客,憂國憂民的政客,賢淑妻子的丈夫,教書育人的先生;也曾是統御地下世界的黑幫幫主,斤斤計較的奸商,妻妾成群的色中餓鬼…

  并不是茶世隱自詡高人一等而變得薄情,而是時間令他高人一等,他不得不變得薄情。若不薄情,他怎么面對無數親朋好友的逝去;若不薄情,他怎么經歷千百次悲歡離合生死兩別;若不薄情,他怎么接受自己也是一個無法改變世道的垃圾?

  剛才茶世隱之所以罵得那么暢快淋漓,是因為他在千年前無數個懺愧痛苦的夜里,早已翻翻覆覆責罵過自己。

  沒錯,這些執政者是垃圾,是廢物,但他長生不死的茶世隱又何嘗不是垃圾,不是廢物,不是茍且偷生的庸人?

  只不過茶世隱早就認清現實的殘酷,接受自己無能為力的事實。

  他是長生不死的人,不仁的人,無親的人,無私的人,但他終究是人,不是天道,更不是神。

  他救不了所有人,正義在時間面前是何等的蒼白,憐憫在命運的輾軋下只能發出不值一提的哀嚎。

  一千兩百年前,東宮太子不明不白毒殺,天子一怒,伏尸百萬,一家哭,一路哭,炎京內處處哭喪,戶戶哀嚎,茶世隱看著;七百八十年前,三黨亂朝,引兵入京,數萬大軍在炎京內肆意廝殺,百姓慘遭蹂躪,茶世隱看著;四百五十年前,妖后亂政,奸相掌朝,天下民不聊生,茶世隱看著。

  他不是不愿意救人,但他只能救一小部分人,而其他大部分人難道就該死嗎?他們能否活下來,全在于他們有沒有遇到茶世隱的運氣?

  不公平。

  這樣不公平。

  所以茶世隱選擇將自己抽離出來,平靜地審視人間疾苦,看著凡人接受命運公平的審判。或許第一次旁觀只是因為懈怠,因為垂頭喪氣,因為心情不好,但一旦茶世隱選擇坐在旁觀者的座位上,他就再也離不開了。

  因為在那一刻,他發現,這就是他唯一能給予的公平。

  因為在那一刻,他發現,他根本不是人。

  他只是一個披著人皮的異類,一個良心還沒泯滅的天道,一個無能為力的神靈,一個行走在光陰長河里的觀測者。漫長的歲月令他變成一個非人的存在,他已經不會對任何生物產生惻隱之心,也能平靜地注視他們走向最為公平的命運——死亡。

  明皆盡的猜測只是冰山一角,生不如死對茶世隱來說其實是求之不得的歡愉,而真正殘酷可悲的,是茶世隱不知不覺間接受了自己的變化,主動踏入了沒有任何同行者、也沒有終點的孤獨之旅。

  回到現在。

  既然當初他選擇了旁觀,那現在他也沒有出手的理由。對他而言,現在的炎京人并不會比四百年前、七百年前、一千二百年前來得高貴,來得重要。

  當年那些人都湮沒在歷史的車輪下,那你們憑什么值得我拯救?

  迎著茶世隱深不可測的眼神,眾人面面相覷,明朝顏小心翼翼地舉手詢問:“那個,執劍人不應該是,要聽命于皇室的嗎?”

  “理論上,外區軍隊也不應該在沒有調動命令的情況下入京。”茶世隱笑道:“如何讓別人聽從你的命令,這是歷代帝王都無法窮盡的學問。”

  “更何況,執劍一脈跟皇室是平等關系,除非圣劍空懸,否則執劍一脈是不會出現在皇室面前。讓我想想,執劍一脈上次跟皇室接觸的記錄…也已經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所以,你是想從我們口中聽到有趣的回答,然后才肯去死嗎?”

  眾人驚駭地看向明月宴,但明月宴并沒有絲毫顧忌,冷冷說道:“尋劍爭位也是你的主意吧?雖然雙鯉姐說你是想保護我們才舉行尋劍爭位,但在我看來,保護之心不是沒有,但之所以舉辦尋劍爭位,更多是因為你覺得‘有趣’而已吧?”

  “不愧是月下狂宴。”茶世隱笑道:“洞悉力果然出眾。”

  “月下狂宴?”眾人眨了眨眼睛。

  明月宴一懵:“你…看過我的書?”

  “你的著作我一本不漏都有收藏,甚至還為白箱進了幾本當館藏,借閱量也不錯。”茶世隱說道:“月下狂宴文筆優美,感情細膩,劇情直擊爽點,可以說是近些年最為令人驚喜的作者——如果你愿意寫一些更加大眾的,想必能成為名噪一時的大文豪。”

  姐妹們都忍俊不禁笑起來,有的是因為知道明月宴寫小黃書,而有的單純是笑明月宴的筆名。

  明月宴則是萬念俱灰,她居然在數位長輩大人物面前暴露自己那個邪魅狷狂的筆名。哪怕他們沒看過,但事后稍微調查一下,都肯定知道她寫過《名人集》這種里啊!

  什么是社會性死亡?這就是社會性死亡!

  “你說得很對,我之所以舉行尋劍爭位,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覺得這樣很有趣。”

  茶世隱挨著椅子,平靜說道:“看著你們這些年輕人在校園里學習、談戀愛、揮霍青春,確實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

  “但并不是所有事都能高興,都能有趣。”明桃浪勇敢地跟茶世隱對視:“我們已經不是孩子了。”

  “長大可不意味著要犧牲。”

  “但長大就是要承擔更多責任。”揉著豹貓腦袋的明卿云說道:“我也很害怕,我也想明天繼續上學,跟同學打鬧,跟劍鞘聊天…但如果需要我貢獻自己的力量,我在遲疑過后,恐怕還是會毅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沒有人生來就是要拯救別人的。”

  “但也沒有無辜者要理所應當地接受命運的踐踏。”明黛藍深吸一口氣,大聲問道:“執劍人,你為什么不愿意救炎京?你討厭炎京里的普通人嗎?”

  “不,我不討厭他們。”茶世隱看了一眼令將離等人:“我甚至不厭惡無能的你們。無能并非貶義詞,只是一個中性的判斷,不足以引起我的厭惡。”

  “那——”

  “不厭惡距離喜歡可是有很長一段距離。”明水云開口說道:“你的確沒有理由去拯救那些你見都沒見過的陌生人,所以你想從我們這里尋找拯救的理由。”

  “回答正確。”茶世隱笑道:“那我們也該進入正題——首先,你們之中誰愿意接下這個爛攤子,成為亂世中的烽火女皇?”

  沒有人回答。

  “那反過來問——誰不愿意?”

  也沒有人回應。

  “既不前進,又不后退,老實說這挺扣分。但這畢竟是關乎一生的抉擇,我可以理解你們的猶豫。”茶世隱輕撫圣劍輝耀,問道:“那就讓我來幫你們做決定吧。”

  “桃浪宮,只能住在皇庭里,整天沉浸在奏章的海洋,每日被數之不盡的國事淹沒,一舉一動都會影響無數人的命運,這種生活是你覺得高興嗎?有趣嗎?”

  明桃浪微微一怔,沉默不言。

  “雖然我們已經不是小孩,但有趣依然是我們行事的第一準則。你不是那種能活在四方天里的籠中鳥,你有更適合自己的命運。”茶世隱笑了笑。

  “黛藍宮,如果當了皇帝,那就輪到你保護滅堂牙那小子了。爭權奪利,勾心斗角,爾虞我詐,這些政治斗爭可是很容易催人老,不信你看看校長跟首輔的相貌差距。”

  明黛藍下意識看了一眼茶歡和令將離,茶歡驕傲地抬起頭,令將離面無表情,但她還是被嚇得趕緊搖搖頭。

  “當一個無憂無慮不想努力又想幸福的漂亮姑娘是很偉大志向,請繼續堅持。”茶世隱揚揚眉毛:“你也的確有無憂無慮的資本,相信滅堂牙,在他死之前,他不會讓你眉頭皺一下。”

  “卿云宮,炎京可不是養豹貓的好地方。我想風呂就是因為知道你恬淡無爭的性子,所以才送這只小貓給你,讓它狠狠撕咬那些敢欺負你的惡徒。”

  明卿云微微頜首,說道:“我確實不適合…我退出。”

  茶世隱看向明月宴。

  “月宴宮,千面的變體之水,應該是海蠻奪走了。”

  提及尸骨無存的千面,明月宴忍不住眼眶一紅,揉了揉眼睛問道:“你想說什么?”

  “雖然是無心之舉,但圣劍印記連接了你和千面后,也在變體之水上銘刻了一個微不可查的烙印。也就是說,雖然變體之水可以千變萬化,但憑借圣劍印記的聯系,你或許能在人群中找出服用變體之水的海蠻——”

  “我會把變體之水回收。”明月宴說道:“他的遺物絕對不能被那群蠻族奪走。”

  “那就好,如果輝耀人拿到變體之水,頂多就是作奸犯科騙財騙色,然而蠻族拿到變體之水,就有機會竊取輝耀的最新技術,甚至竊據人類高層,販賣國家媾和蠻族…就算你不去回收,執劍一脈也會派人回收的。”

  茶世隱看向明朝顏:“朝顏宮,不要勉強自己,閉眼打一下瞌睡吧。你還在長身體的時期,這里沒你的事。”

  明朝顏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直接挨著旁邊的書架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呼吸就平緩下來——昨晚通宵熬夜,對十五歲的她而言也正是累壞了。

  “那么,這樣一來…就只剩下皇室朝廷看好的雙鯉宮,以及積分第一的水云宮。”

  茶世隱斂下眼瞼:“老實說,你們之中無論是誰登臨至尊之位,我都可以接受…雙鯉宮,有興趣創造奇跡拯救世界嗎?”

  “啊?”明雙鯉似乎一直神游物外,如夢初醒地抬起頭,但很快又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茶世隱倒還沒說什么,反倒是令將離等閣臣實相臉露異色,但皇太后沒說什么,他們也只能憋著。

  茶世隱也不急,靜靜等待明雙鯉的答復。過了好幾分鐘,明雙鯉才低聲問道:“如果沒人執掌圣劍輝耀,會發生什么事?”

  “五區軍隊入侵國都,一開始或許不會有多少傷亡,甚至外區軍隊秋毫無犯,給人一種他們只是來主持公道的錯覺。”令將離平靜說道:“但他們終究不是來做慈善,而是爭權奪利,染指皇位,很快就會相互征伐,大打出手。”

  “一旦打起來,他們和氣的面具也就戴不住了。士兵不會分辨你是敵軍還是平民,更不會分辨這是民宅還是敵軍工事。炎京將會付之一炬,無數百姓宛如草芥被兵鋒剃盡,繁華的大街變為戰場,池塘浸滿尸體。”

  “那群外區人,可不會愛惜這個千年國都,更不會憐憫住在這里的同胞。為了防止皇室復興,他們首先就會對皇族舉起屠刀…”

  “好了,令首輔。”茶世隱說道:“嚇唬一個孩子有意思嗎?”

  令將離沒有反駁,沉默地待在一邊。

  “如果沒人舉起圣劍,炎京就會變得很慘嗎?”明雙鯉喃喃道。

  茶世隱:“是。”

  “朝廷會被摧毀?”

  “是。”

  “皇室會被…屠殺?”

  “是。”

  “近畿會變成戰爭之地?”

  “是。”

  “世道從此不會太平?”

  “二十年內都不會太平。”

  明雙鯉握緊手上的瘋狂面具,表情異常糾結,異常痛苦:“我,我…”

  她一咬唇,重重低頭:“對不起!”

  茶世隱搖搖頭:“沒有人需要因為不夠勇敢而道歉。”

  “我不是不勇敢,我,我只是…”明雙鯉嘬嚅說不出話,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

  茶世隱心有所感,看向茶歡。老校長說道:“涅若戴了瘋狂面具太久,又飽受蹂躪無法反抗,雖然救回來了,但精神被瘋狂面具腐蝕太深,半瘋半醒。只有雙鯉宮待在旁邊的時候,他才會安靜下來恢復理智。”

  “為一個人活下來,或許比為很多人犧牲需要更多的勇氣。”茶世隱平靜說道:“人活著可不是為了看那些你都不認識的人沖你鼓掌,這世上你愛的人固然不多,但愛你的人也很少。”

  明雙鯉雖然仍然有些糾結,但眼神露出堅定,輕輕點頭。

  “這么一來,壓力就全壓到你身上了,水云宮。”

  茶世隱看向明水云:“除了你以外,已經沒有其他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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