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習以外的其他領域,黎瑩的判斷總是能一針見血,譬如節假日去哪里玩,譬如哪門選修課好混學分,譬如哪家美食值得一去…黎瑩能在這個小團體穩穩占據一席之地,除了因為共處同一屋檐下,更因為她的心性與能力足以覆蓋她的那灰色的成績。
皇院是最不可能存在‘金大腿撿漏’這種事,像林雪、千雨雅、奎念弱這些人一入學就鋒芒畢露的人,一年下來都不知道接受過多少次示好,見識過多少家世顯赫的同學,然而她們的核心朋友圈依然牢不可破,僅僅新增了‘千金小姐’琴悅詩、‘女皇候選’明水云兩位新成員,足以證明她們是從來不從垃圾桶里撿閨蜜的。
這次黎瑩的烏鴉嘴依舊靈得不行——上午第二節課是顏伊的《形勢與政策》,一般來說很少人會在這節課搞事,因為所有人都會忍不住欣賞顏伊的盛世美顏。
是合氣戰法,顏伊用了合氣戰法。
顏伊年紀輕輕就成為天輝系導師,堪稱皇院的四大天王之一,憑的就是她那超越鑄顏的教學質量——她授課時會利用合氣戰法形成回音,增強聲音的粘合力,令學生的心神自然而然集中在課程上。
簡單來說,就是合氣戰法·人類魅惑之音。
其實合氣戰法的特別運用并不稀奇,其他老師也有用,比方說鑄顏上課就絕對沒人敢說話,他授課時宛如天帝審判,字字雷音貫耳,真就是將知識直接填到學生肚子里;大街上喊賣也有用這個技巧,炎京許多人早晨一聽到那一聲‘叉燒包哎’就會馬上分泌口水。
但顏伊用這招效果是最好的,一是因為她的合氣戰法境界隱隱摸到登峰造極境的門檻,實力高。
二是因為她人美聲甜,無敵。誰不愿意好看的小姐姐牽著自己遨游知識的海洋呢?
然而在顏伊這節課里,居然也有人竊竊私語。
言論內容不外乎也是圍繞著明水云展開,她的家世,她的成績,她的能力,她上課的姿勢,乃至于她的發夾…不等林雪黎瑩她們發作,注意到有其他聲音擾亂自己‘魅惑課堂’的顏伊就出聲鎮壓了那些螟蛉低語:“如果有人自信自己的合氣戰法更勝老師一籌,我愿意接受挑戰——誰敢再在我的課堂上用合氣戰法聊天,被我抓到,直接期末零分,取消所有獎項評比。“
正當明水云感激顏伊的仗義執言時,顏伊卻是看向她點名問道:“明水云同學,輝耀第一憲章在如今有哪三個意義?”
明水云連忙站起來:“這個…守護人民,喚醒人民,還有…我不太記得了…”
“天際自治制度的核心本質是什么?”
“我不知道…”
“坐下吧。”顏伊平靜說道:“其他學科倒罷了,但老師希望你能在形勢與政策上多下點功夫——執政者如果無法明白政策的脈絡和本質,哪怕善政也會變成惡政。”
明水云知道顏伊只是一片好心,但依然羞得慌,不知為何有種坐立難安的感覺,周圍的視線更像是無聲的嘲笑,若不是朋友們都圍著自己,她覺得自己可能已經坐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鈴響,她長呼一口氣,然而平常已經催著大家跑飯堂的黎瑩,此時卻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水云你要去飯堂嗎?”
不等明水云回答,千雨雅直接站起來說道:“去,不去怎么知道對方在搞什么花樣?”
奎念弱一臉茫然地問道:“水云還能不去飯堂嗎?她不去飯堂那她吃什么啊?”
“在課室里都有人敢在背后嚼人耳根。”林雪看了一眼離開的學生:“飯堂可是人多口雜的地方,說什么你都找不到是誰說的。我不贊成水云去飯堂,只會平白污了她的耳朵。”
“背后的人到底想干什么?”琴悅詩皺眉說道:“通過散播水云的缺點來打擊水云的自尊心?但這也太…有種小孩子過家家的感覺。”
事到如今,她們哪還不知道現在的輿論肯定是有人推波助瀾,但她們根本沒有解決辦法——嚼耳根可不是別人,正是皇院里的學生。
而且他們也沒有造謠,只是將明水云做過的事再說一遍。怎么,將你做過的事再說一遍就算是黑你了嗎?
眾人也沒想出個所以然,明水云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說道:“再不去飯堂就得排長隊了,先吃飯再說吧——難道幕后黑手還能鼓動學生在飯堂里直接把我給吃了?”
然而當明水云踏入豬食飯堂的時候,她就不這么想了——在她踏入飯堂的那一秒起,就像是有一道以她為圓心的沉默波動擴散開來,本應吵雜得說話都得抬高幾個聲調的飯堂,居然慢慢安靜下來。
接受著無數人的注目禮,明水云一行人選擇排在‘黃燜雞’這一隊,然而站在明水云前面的學生,經過片刻的考慮后忽然選擇去排其他隊伍。
作為豬食飯堂的招牌之一‘黃燜雞’,居然不一會兒學生們都跑光了,讓出一條康莊大道供明水云行走。
在無數人的注視之中,明水云簡直覺得自己從飯堂阿姨接過來的不是黃燜雞米飯,而是輝耀皇帝的冠冕。
“哎,黎瑩呢?”林雪忽然發現黎瑩不見了。
奎念弱臉色一白:“走著走著就發現忽然少了個人,等吃完飯發現又少了個人,然后上課的時候就發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念弱你又偷偷看我買的靈異小說。”黎瑩走過來拍了一下奎念弱的肩膀,趁她嚇了一跳的時候又拍了兩下她的大兔子,跟大家解釋道:“我剛才去看了一下公告欄。”
“對,公告欄是輿論發酵的最佳地方…你發現什么了?”林雪問道。
黎瑩打了飯,跟她們坐下來后說道:“我看到了好多篇關于水云的帖子,有贊美的,有批評的,但基本可以概括成——如何評價明水云是最有可能的下一任女皇?她有哪些優缺點?她是否能變得更好?”
奎念弱歪了歪腦袋:“聽起來…好像是蠻正常的討論嘛。”
林雪沉吟道:“這種言論之前也出現過,不過對象并不是水云而是明雙鯉…但明雙鯉那時候并沒有像水云現在這樣,受到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惡意吧?”
“不一樣。”千雨雅搖搖頭:“明雙鯉跟水云不一樣。”
“而且那時候明雙鯉雖然自詡下一任皇帝,但除了那些主動簇擁明雙鯉的追隨者,其他學生其實并不將她當回事,頂多就認為她是‘皇帝的可能人選之一’,算是皇子。”琴悅詩咬著筷子說道:“但水云現在,是‘最有可能成為皇帝的人選’,換句話來說,她現在是太子。”
“所以,林姐你剛才有一句話說錯了。”黎瑩隨意地夾起一塊雞肉啃,說道:
“水云受到的,并不是莫名其妙的惡意…或者說,并不僅僅是惡意。”
就在她們討論的時候,飯堂也逐漸恢復吵鬧,而且更勝她們進來之前——就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有兩伙人吵得快要動手了!
“水云宮根本沒有這個能力當皇帝!”一個男生拍著桌子站起來,他毫不遮掩自己的視線,說話時看著明水云這一桌:“就她一個軟弱無能的女人,怎么可能修的好輝耀這座萬萬人的古船?”
其他人也紛紛呼應:
“輝耀已經不能再承受一位昏庸乃至守成之君了!”
“八區震動,外臣不臣,朝廷黨爭,天際賊狂,非明主不能力挽狂瀾!”
“輝耀二千余年的余萌,不能就此終結!”
林雪等人馬上站起來,不過在她們反駁前,就有其他學生仗義執言:“難道雙鯉宮就比她好嗎?雙鯉宮獨斷專行,肆意妄為,難道她就是可以讓輝耀煥發生機的舵手嗎?水云宮或許現在能力尚有不足,但有滿朝文武輔助,也未嘗不是一位中興之主!”
“天下大事難道就是君王獨斷嗎?只要水云宮有識人之明,有名臣輔助,一樣能光耀萬里!”
“如果輝耀二千年的歷史將要終結,絕非皇帝一人知錯;如果輝耀二千的歷史仍能延續,也絕非皇帝一人之功!”
“皇位空懸兩年,盡快選出新皇才能穩定民心!”
“放屁!”有人大罵道:“誰不知朝野滿是奸邪,連雙鯉宮都未必能對付那群老狐貍,水云宮若是登基還不是只能成為任人擺布的傀儡,政令不出皇庭,說不定還要被欽定親王…你們不僅僅是枉顧江山社稷,更是忽略了水云宮的幸福!”
“炎京仍有忠臣,更有侯伯堅守,若依你所說,那新皇早就選出來了,何苦拖到現在?古語有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水云宮能夠登位,自然是民心所附,大權在握!”
“那不是讓雙鯉宮來當更好嗎!?”
“但雙鯉宮積分上輸了啊!”
不一會兒,飯堂赫然變成了辯論現場,而明水云等人就坐在辯論場的中心,既有質疑明水云的反方,也有擁護明水云的正方。黎瑩都感覺自己的黃燜雞米飯都被人噴了幾口唾沫。
“夠了!”
林雪大力一拍桌子:“要吵出去吵,別在這里打擾我們吃飯!”
“最該離開的人,是你林雪!”
忽然有人大聲說道:“林雪,據你同鄉所說,你父親是星刻郡里的逆光分子,被統計司捕殺,你因此離鄉背井來炎京求學…作為逆光分子的子女,你刻意接近水云宮,到底是藏有何等居心!”
林雪表情毫無變化:“一派胡言!我父親死于惡徒之手,根本不是逆光分子!你讓那位同鄉出來跟我對質!”
千雨雅看了林雪一眼,沒說話。
“還想狡辯!”那學生臉色一滯,冷笑道:“水云宮到處結交匪類,耳濡目染之下也不知道學到什么,到時候皇位上坐著的未必是皇帝,也可能是反賊!”
“你說誰是匪類?”黎瑩直接將黃燜雞米飯扔過去。
“說的就是你,黎瑩!你一位灰十學生,除了帶壞水云宮還能有其他作用嗎?”他指著千雨雅和奎念弱又道:“水云宮身邊居然全是外區之人——現在外區自立不臣只是時間問題,然后你們還想擁立一位身邊好友全是外區人的水云宮?”
馬上有人反駁道:“千雨雅同學和奎念弱同學都是成績名列前茅的棟梁,天下英杰皆是輝耀王臣,豈能因為地域而排斥英才?”
反方有人冷笑道:“哦,那琴悅詩呢?”
一直沉默吃飯的琴悅詩肩膀微微一顫,明水云連忙握住她的手。
“先不提她也是免試入學的,畢竟是皇族開了這個頭——但她可是琴樂陰的妹妹!琴樂陰是水云宮的倚賴重臣,琴悅詩是水云宮的閨中密友,到時候坐在高堂之上號令天下的,到底是水云宮,還是琴樂陰?”
“不是外戚,更勝外戚!”
正方幾乎無法反駁——沒人相信明水云能‘控制’琴樂陰,但琴樂陰好歹只能控制明水云的‘公事’,而琴悅詩卻是侵入到明水云的‘私事’里,若是這兄妹手段了得,說不定能讓水云宮乖乖聽話而沒有反抗之心。
“水云宮年紀尚少,不知親賢人,遠小人,情有可原。”忽然有人對明水云拱手說道:“請水云宮為天下計,結交忠志之士,遠離魑魅魍魎,開張圣聽,勤勉于學!”
“請水云宮為天下計!”
“請水云宮為天下計!”
就像是連鎖反應,整個飯堂忽然有一小半人朝水云宮彎腰鞠躬,拱手行禮,句句真誠,字字忠心,聲浪往外擴散出去,沉默了所有的瑣屑雜音,所有人都看向水云宮。
正夾著一塊雞肉的明水云,默默將筷子放下,又是茫然又是緊張地看著面前這群學子。
他們是什么意思?
他們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走。”林雪忽然拿起餐盤離開,千雨雅等人緊隨其后。當明水云也要跟著走的時候,黎瑩忽然壓住她的肩膀讓她坐下來,偷偷遞給她一張紙條。
紙條上只寫了一行字:
「惡意之中,包含忠心。皇院的大半學生,忠于輝耀,渴望明君。謹慎行事。」
明水云終于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這個烽火浪濤的年代,皇院學生幾乎都是胸懷熱血之輩。之前輝耀天女到皇院求學,只有少數投機者聞風追隨,但大多數學生都是不屑一顧——皇帝候選又不是真正的皇帝,與其投機取巧博一個從龍之功,還不如多上一節課,多拿一點學分。
皇院學生的心態變化,從積分榜出現的那一天開始。
自那天起,越來越多類似于‘積分第一的皇女將能成為皇帝’的傳聞在皇院里擴散,扎根,這下子皇院學生也不得不從書海中抬起頭——他們可以不理會皇位爭奪,但他們必須得關注下一任皇帝是不是明君。
大多數人都希望輝耀能重燃光芒,他們都厭惡了天下的亂象,他們渴望一位明君降臨,掃蕩寰宇,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無論是正方還是反方,他們對明水云并沒有惡意好感,只是因為心中的熱血,為了各自的信念,所以才支持/反對明水云。
他們希望明水云能成為一位他們理想中的君王。
這是一個陷阱。
這是一副用皇院學生的熱血所熬制出來的毒藥。
明水云可以直接揮袖離開,不理他們,但這樣就惡了支持者,遂了反對者的心,往嚴重點說,就是得罪了皇院大半學子。
而且也不僅僅是學子,章源和顏伊的態度也代表了老師的態度——他們也希望未來皇帝在學業上多下功夫,成為一位千古明君。
除此之外,還有執劍人的態度——他究竟是期待一位能獲得皇院學生擁戴的女皇,還是等待一位得罪皇院師生肆意妄為的獨夫?
這就是為什么林雪她們走得這么果斷。
只要她們先一步離開了,明水云就有臺階可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沒必要讓明水云難做。
果不其然,在林雪等人離開后,反方就再也沒話說,各自散去,而正方的人則是圍在明水云身邊,熱情地介紹自己:
“水云宮你好,我是陳子樂,我爹是工部高級干員…”
“水云宮,我是近衛二年級的學姐龍曉園,你有興趣加入我們‘安國茶會’嗎?”
“水云宮…”
明水云一個中午認識的朋友比她這輩子認識的人都要多,吃完飯還沒完,她被大家簇擁著來到近衛系大樓的陽臺花園。
英俊的學長、親切的學姐、開朗的同學…明水云的戒心很快就被她們的笑顏融化,逐漸加入其中,端起茶杯慢飲。
“水云宮,天際自治制度的核心本質其實很簡單的。”閑聊著的時候,學長陳子樂忽然說道:“不過若是細講起來,其實要講許多其他內容…水云宮你《形勢與政策》學得不太好嗎?我們可以幫你補習。”
“不了不了。”明水云連忙說道:“我自己回去會復習的。對了,可以讓林姐她們過來嗎?其實她們都是很好的人…”
“水云宮。”
學姐龍曉園握住她的手,認真說道:“自己復習效率太低了,如果你需要,請不要拒絕,我們很樂意助你一臂之力。”
“林雪她們…我知道她們也是很好的人,但她們并沒有讓你變成更好的人。”
“更好…的人?”
“是的,更好的人。水云宮,不要進行無效的社交,也不要去做那些沒意義的事,你的時間非常寶貴。”
明水云呆呆看著龍曉園那認真的臉龐,又看了看其他人那包含期待乃至虔誠的真誠眼神。
她,忽然有點怕了。
“因為,你是輝耀未來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