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盞中的微光照在老玄沙的臉上,映出幾分愧色。
陳小貓微微瞇了眼,似在深思:
“既然你能在孔雀腹中生存五十年,為何不想辦法出去?”
“談何容易?”
老玄沙望向氈房的穹頂,抬手一抹,先前那璀璨華美的穹頂便消散無蹤,取而代之是一片鮮紅平滑的隔膜,在他們頭頂有節律地顫動。
玄沙卷曲兩指,彈出一個微黃光球,光球浮上穹頂,在離穹頂三四尺處,忽然遭遇一屏白色亮光的阻隔,微黃光球猛然炸裂,像泡沫破裂一般消失無蹤,只留下點火星殘影。
“這是結界?”陳小貓伸長脖子,去探看那道白色亮光,卻發現光球消滅之后,那屏白光轉瞬也不見了蹤跡。
玄沙無奈地點頭:“如今的梵境之主雖然是紅蓮城主,但梵典曾記載,千劫之前,梵境又被稱極樂凈土。那時,梵宗之主被尊為佛,佛祖曾被白羽孔雀吞噬,破其脊背而出,由此成佛。
大約從此白羽孔雀便有了防備,每每修行,都會在體內布下結界,普通梵法再無法將其奈何。”
陳小貓頭痛地拍了拍腦袋,道:“那怎么辦,總不能叫我跟你一樣,再等五十年把。”
她盯著玄沙的老臉左看右看,想著五十年之后,自己的皺紋大約也跟這老和尚一樣深了,實在是不能接受。
玄沙道:“施主來時,那白羽孔雀可是想點化你從此絕情棄愛?”
陳小貓有氣無力地點了頭,道:“它大約孤獨太久了,有些瘋癲。不過,很符合你們梵宗的宗旨啊。”
玄沙聽陳小貓說完,老皺面皮上頓時綻放一些光華。
他又帶著欣賞眼神將陳小貓上下打量一遍,笑著點點頭,道:“我曾算得,有一至情之人,可破此局。想必那人,便是施主了。”
陳小貓立刻懂了玄沙的意思:“所以,怎么出去得問我,對吧?”
她重重往那象牙床上一躺,想到玄沙在此已經呆了五十年了,再多呆些時日他也無所謂。看來,要出去真的只有靠自己。
她微閉了雙眼,聽著老和尚口中念著碎碎的梵音,腦中卻浮現出四郎的影子:他正溫和地望著自己,臉上浮現出暖暖的笑容。
他的容顏那么親近,卻又讓她感覺那么遙遠,就像漂浮于風中的紙鳶,她雖然抓著線,卻總要擔心風再大一點,他就要被吹得無影無蹤。
“四郎…”
她被自己無意地輕喚驚醒,猛然睜眼,面前只有那枯坐的老僧而已。
“老和尚…老和尚…”
陳小貓推了推雕塑般沉寂的玄沙,玄沙緩緩睜眼,眼中帶著不解。
陳小貓指指自己的胸口,道:“想不想聽聽?”
“這…女施主,怎可如此?”玄沙立刻回避地將頭偏向一邊。
這老和尚想到哪里去了?
陳小貓坐到他身邊,伸出雪白的手腕,示意他搭一下脈。
玄沙帶著疑惑神情搭上陳小貓的手腕,仔細地感受著她輕輕跳動的脈搏,忽然,他老皺的臉上浮現一絲喜色。
他驚訝地望著眼前的少女,陳小貓自信地挑挑眉,回應了他的眼神。
“你身上怎會有一道魑凰蠱?”玄沙問。
“魑凰蠱?原來叫這個名字。”陳小貓了然。
當日,天池酣戰,她曾隨元力進入桫欏腦中,發現這個長得像紅色刺猬的東西正在啃噬桫欏的腦髓,當時她還以為那是金聲自成一股的天地元力。
但這些時日以來,那東西好似有智慧一般,知道鳳凰之火和陳小貓的天地元力都極其強大,便躲在二者之間,絲毫不肯動彈。
沒有任何一股無主之力能做到這樣安靜,所以,陳小貓心中一直在猜測,這股力量是有生命的。
“魑凰蠱是一種上古失傳秘法,這種蠱,專門針對鳳凰一族煉制。能破鳳凰體內的所有屏障與禁制,不斷啃噬其血肉,讓其苦不堪言。”玄沙說到最后一句,大約想起了白羽孔雀,臉上竟然有一絲不忍。
“孔雀既然為鳳凰所生,也是凰族,只要逼出這個魑凰蠱,便有辦法治它。只是…”陳小貓心中的小算盤又開始飛快撥弄。
她看了玄沙一眼,不緊不慢地道:“老和尚,你們如此折騰,卻致我所珍視之人生死未卜,這筆賬,我還不知道怎么算呢。”
玄沙微微笑道:“施主想怎么算?”
陳小貓收斂起先前隨意的表情,正色道:
“首先,我要四郎安然無恙;其次,羅憶和云家的小妹的魂魄必須交還給我們;最后,我要你幫我尋得慈航尊者,我有所求。”
玄沙略略思考一下,道:
“那位少年的性命,好救。羅憶與天女的魂魄,如施主所愿。唯有第三,慈航尊者從來只現身見有緣之人,縱然我勉為其難為施主引見,恐怕也未必得法。一切,還需施主自己修得。”
陳小貓覺得玄沙也算真誠,便不再為難于他。
她沉心凝神,正要催動天地元力將那魑凰蠱逼出,卻覺得臟腑之中一陣混亂異動,似有異物拱撞。
片刻后,她小腹一陣劇痛,口中腥澀,吐出一口鮮血。
她脫力地將手撐在象牙床上,望著玄沙,有氣無力地道:“那只魑凰蠱開始啃噬我…我的臟腑了。”
說著,她又接連吐了幾口鮮血。
玄沙搭住陳小貓的脈搏,細思片刻,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只是…”
“只是需要損失你將近一半修為。”玄沙道。
修為之于陳小貓,從來都是可有可無。
她按玄沙所示,將體內一半元力凝聚于靈海之處,融成一團力球。然后將其移到心臟處,將心臟完全包裹。
片刻后,魑凰蠱果然躥至陳小貓心臟,元力球洞開一角,待魑凰蠱卷入,陳小貓便凝聚神魄,發動元力球將其包裹。
魑凰蠱掙扎兩下,畏畏縮縮成一團,不復先前的精靈古怪。
玄沙結起法印,枯瘦的五指扣住陳小貓后背,催動梵法,將一團灰色氣團從陳小貓后背抓出。
魑凰蠱正躺在灰色氣團中,猶如一只凝結在琥珀中的紅色小蟲。
玄沙驅散氣團,將魑凰蠱放置穹頂之上。
那紅色小蟲伸出兩只帶倒鉤的腳,輕輕抓住結界底部,竟然像寒冰入水般融了進去。
陳小貓與玄沙相視而笑,
她忽然開口道:“大和尚,你可要記住你的承諾,若是有些許出入,我便去梵境,讓你們的紅蓮城主來評評理。”
她話音剛落,地面忽然劇烈震顫,氈房內的琉璃盞、珍珠、珊瑚開始如幻影般模糊消散。
她所坐的象牙寶床也陡然變得溫暖柔和,低頭一看,自己竟然坐在一灘黏糊糊的胃液中。
陳小貓想到方才自己還在這上面躺過,頓時覺得生無可戀。
瞬間,天地翻覆,巨浪鼓蕩,陳小貓抱著頭,完全把自己當成一個球,在柔軟巨大的孔雀胃中來去滾動。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的紅色隔膜忽然洞開一線,一束陽光照在陳小貓身上。
她微微睜開雙眼,抬頭,任那陽光垂落在她臉上。
湛藍天色猶如玉片般嵌在裂縫之中,寫滿了人間的溫柔清淡。
她從裂縫中爬出,無心去檢查倒斃于地的白羽孔雀,兩三步沖到四郎身邊。
四郎比尋常更加安靜,靜得讓人內心不住顫抖;他也比尋常更加冰冷,連清冷的輪廓看上都帶著寒意。只有眼角那顆未干的清淚,讓他看上去還有一絲生氣。
陳小貓默默用手拭去四郎眼角的濕潤,將他的身體輕輕抱起來,摟在自己懷中,眼淚簌簌而下。
老玄沙默默走過來,雙手合十,口中輕念梵訣。
片刻后,幾縷螢蟲之光重歸于四郎身體。然而,那幾點微光始終無法融入他的身體,四郎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