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有罪!”
嚴閣老身穿白衣請罪,在西苑之外咚咚磕了幾個響頭。
“閣老,這可使不得!”
有幾個太監急忙上前攙扶,嚴閣老這才被跌跌撞撞扶了起來。他曾經被皇帝賜予特權,可以不經過召見直接進宮面圣。
在外頭的民間閑語里,嚴閣老正是儀仗著這個特權,每日都進宮蒙蔽皇帝。
但事實上截然相反,皇帝賜予嚴容海的面圣特權,他一次都沒有使用過。今日是他第一次運用這個特權,卻是一幅請罪的打扮。剛剛幾個響頭磕完,嚴閣老已經是額頭冒血不止,把整張臉都染成了紅色。太監們急忙取來紗布,替他包扎傷勢。
西苑之內,皇帝已經聽到了嚴閣老的幾聲響頭。他也知道嚴容海之所以來西苑,就是為了求自己饒下嚴世圭的性命。
他微微挑起眉毛,不知道這是嚴容海自己想出來的,還是那個聰明的嚴世圭又一次提點了自己的父親?
嚴閣老對于皇帝,確實有一些彌久的君臣之情。
那一年,皇帝還是新登大寶,他的周圍危機四伏,清流之臣以禮儀為名咄咄逼人。
那一年,嚴容海也還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小臣,在朝中屢屢受到清流朋黨的打壓。
也是那一年,嚴世圭是恃才自傲的才子。因為在詩詞會上使一位名臣之子大失顏面,而事后遭到暗算打瞎一只眼睛。
一個對朝臣恨之入骨的皇帝,遇上有天賦但是籍籍無名的嚴容海,于是就成就了嚴黨。
世人皆言嚴黨可怕,嚴閣老一揮手就能使半個國家震動。就連嚴黨自己都是這樣相信,卻不知道嚴閣老向來嚴守君臣之儀,從來不敢嘗試任何對不起皇帝的事情。
嚴黨,不過是一個皇帝的手套,用來辦一些不適合皇帝親自辦的事。好讓皇帝能繼續躲在西苑里求仙,不用親涉到這個骯臟的世界里去。
如今,皇帝可能考慮換一幅手套了。
“閣老,陛下請您進去。”
掌筆太監劉錦前來傳達皇帝的旨意,卻沒有任何攙扶嚴容海的意思。那些正在扶起嚴容海的太監見狀急忙停手,低著頭閃到兩邊不語。
宮中的風向變化就是如此之快,稍有閃失都會萬劫不復。
“有勞劉兄了。”
嚴容海邁開蹣跚的步伐,跟著劉錦的孤燈,走向了皇帝經常靜思的那個房間。
皇帝此刻坐在蒲團之上,雙目似閉非閉的看向前方。
“老臣有罪!”
走進房間的嚴容海,雙膝跪地深深低頭。卻不敢再磕響頭,以免將血跡沾染在西苑之內,引起皇帝的不快。
“劉錦,給閣老賜座。”
皇帝緩緩睜眼,他的表情,是大義滅親之前的表情。
太監劉錦拉來一個蒲團,讓嚴閣老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與皇帝在這西苑之內對談。
隨后,是有些長時間的沉默和尷尬。
似乎對這對君臣來說,他們對彼此都太了解了。嚴閣老像是一個犯了錯的晚輩,不敢隨意挑起這個話題。
他并不知道嚴世圭到底干了什么,但是嚴閣老通過多年的默契,已經知道皇帝恐怕是要去除整個嚴黨。至于后來會發生什么,他沒有時間去揣測,而是直接上門請求皇帝。
“老臣當年矜矜業業,不敢妄想能回報君恩之萬一。這一次是家中小子胡作非為,但歸根結底是罪臣我管教無方。子不教父之過,愿陛下敞開天恩,以罪臣之命換我家小兒之命。“
嚴閣老說到此處,已經是聲色動容。
皇帝看向他的眼神,也有了對老戰友的悲憫。似乎之前對嚴世圭的殺心,此刻也減少了不少。
過去嚴容海曾為皇帝經臥底在清流之中,并在最后一刻忽然反叛,以至于當時的清流首輔被全家抄斬流放。最后清流針對皇帝的壓力,也瞬間煙消云散。
對皇帝來說,嚴容海當然是立過大功,解過自己登基以來的第一圍。
所以就算后來的嚴黨勢大,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皇帝也可以閉一只眼。或許是他覺得,嚴家配得上那么豐厚的報酬。
同時皇帝也從嚴黨得勢中,取得了許多好處。若是嚴黨沒有掌控朝政,他也絕沒有機會修西苑,更沒有大把大把的銀子能花在求仙上。
若是清流“眾正盈朝”的時候,皇帝若是敢于問錢來修仙,必然會被眾臣公然違抗。
想了很久,皇帝似乎心軟了。
“你我君臣之義,不是外人可以挑撥的。朕也是一時糊涂,才會對一些事大發脾氣。不過覆水難收,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既然已經開口,事情必然要想個辦法好好收場才是。”
嚴閣老心中一熱,懸著的那塊大石終于落在了地上。
看來不管皇帝對嚴世圭的殺心再重,終究還是念及了嚴閣老過去的功勞。
非但如此,嚴容海自己也是權衡利弊過。他覺得皇帝過去都有想過要將嚴世圭招婿,多少還是有可能回頭的。
“小兒即日起就會辭官回家,從此不再過問世事,還請陛下恩準。”
嚴容海再次深深低下了頭,他要以兒子放棄權力為代價,請皇帝饒他一命。
皇帝又陷入了沉默,從表情看不出來他在思考什么。不過嚴容海知道,自己已經說動了皇帝。不管怎樣,能保住兒子的性命就是再好不過。
最好的結果,是嚴世圭能棄官回去做一個富家翁,日夜被重重護衛保護。而朝中還有嚴黨撐著,不至于讓嚴世圭會被朝中仇家報復。
情況稍差一點,就是皇帝降罪于他。那樣的話,嚴容海也要力保兒子的性命不出事。
“朕準了。”
皇帝緩緩開口,答應下了這件事。
嚴世圭明日早上就會提出辭官,而皇帝也不會挽留。這件事,就當是整件風波的結尾了。
嚴容海千恩萬謝,直到走出西苑之時,口中還是極盡贊美之詞。
看著穿著白衣的首輔緩緩離開,皇帝的眼中再度生出殘酷的殺意。
一旁的劉錦,緩緩湊到皇帝耳旁。
“林無度傳來消息,說殺嚴世圭的動作準備好了。”
“很好,讓他盡管放手去干,不要留下尸體。”
皇帝咬牙切齒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