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大營選址于湘水西岸、岳麓山下,也就是后世岳麓書院所在的地方。
后世的岳麓書院是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四大書院之一,歷經千年而弦歌不絕,但在這個時候,它還只是一片蔥郁的樹林。
“陛下請看,湘水之中,依次往下共有四座島嶼,分別名為桔洲、織洲、誓洲和泉洲,此四島之中,又以桔洲風光為最妙,春來時明光瀲滟,沙鷗點點,秋至則桔紅一片,蔚為壯觀…”
此刻,韓端正站在岳麓山腰的慧光明禪寺前遙望湘水,寧道古則在一旁指指點點。
慧光明寺建于西晉時期,至今已有三百余年歷史,以前香火極為鼎盛,信徒眾多,但明軍入駐鵝羊山水寨后,里面的僧人便跑了個一干二凈,只留下一座空寺,卻正好做了韓端的行宮。
“可惜,桔洲雖美,卻為豪富所占據…”
寧道古話未說完,韓端便指著江中道:“這個地方,建水寨最為合適。”
湘水受下游洞庭湖水頂托,河床寬闊且水流平緩,特別是在桔洲一帶,更是幾乎看不出江水流動,確實適合用來建立水軍大寨。
“桔洲與湘水西岸之間這一片水域,可以用來停泊船艦。”
韓端微微一笑,“桔洲之上的別業,正好拿來給水軍將士們作為營房。”
寧道古撫須笑道:“陛下南巡至此已經數日,臨湘豪族大戶卻無一人來軍前投效,可見彼等已經和吳逑勾結在一起。”
“罰沒其桔洲別業,也是應有之義。”
韓端沉吟道:“吳逑、沈利謀逆,按理不應遷怒于他人,此番占桔洲別業為軍營之舉,也是事急從權,日后還是要重新清理。”
“如果他們的產業是正常買賣得來,又有契據文書,朕也不會貪了彼等這幾座院子。”
岳麓山下,先行到達的前軍將士已經開始選定扎營地址,并用長繩將其圈定,隨著水軍船艦陸續來到,更多的士卒參與到清理雜草、砍伐樹林巨竹的行列之中。
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只用了一個時辰,分列左右的兩個大寨已經初步成形。
最外面是一圈一丈二尺寬的壕溝,挖出來的土石堆在溝邊作為壁壘,壕溝十步外便是柵欄,柵欄前是荊棘鹿砦。
柵欄之內,便是一塊塊平整之后劃分好的營盤。
扎營不是住邸店,也不是野營,大家“呼呼啦啦”住進去就算完事,事先要根據人數和軍職高低分配地盤,主將小營在最中間,然后才是副將、軍主,最外面才是士卒大營。
接下來便是立軍帳。
立軍帳也有講究,每帳之間相隔十五步,不能太遠也不能太近,太遠不能互相呼應,太近又怕敵人使用火攻。
立寨如行云流水,看得寧道古也不由得嘆為觀止。
“陛下有如此強軍,何愁臨湘不破?”
“令行禁止,王者之師”,但凡能征善戰的軍隊,不但要軍令如山、守紀如鐵,還要訓練有素。
而明軍很顯然已經做到了這兩點。
韓端聞言,卻是呵呵一笑。
這支軍隊,耗費了他無數精力和錢糧,若是連區區一座臨湘城都不能攻破,那還談何南征,談何北伐,談何一統河山?
眼見得山下營中炊煙裊裊,眾人才感覺肚子發餓,回到寺內不多時,廚下便送了飯菜過來。
菜只有兩樣,一是臘脯燉蘆菔——也就是臘肉燉蘿卜,二是清炒大白菜,這個時候稱為菘菜。
菜肴雖然簡陋,但在這個時代,這個季節,卻已經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韓端享受“美食”之時,許清和他麾下的馬軍士卒卻正面臨著一場廝殺。
陰雨天道路泥濘難行,將士們午時出發,沿著瀏水一路向東搜尋,到了未時才走出三十多里,在兩里外河流狹窄之處,前出游騎終于發現了敵人的蹤跡。
十多丈寬的河道已經被土石截斷了一大半,上千名百姓仍在不停地往缺口處傾倒泥石。
這些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蒙蒙細雨之中恍若行尸走肉,而在不遠處的河岸上,兩三百名腰挎直刀的軍士正來回巡視,一見動作遲緩者,便立即上前一頓拳打腳踢。
“全軍下馬就地歇息,兩刻之后發起進攻!傳令下去,殺敵之時,盡量不要傷到百姓。”
誤傷在所難免,他們能做的只是盡量避免,但也不可能因為投鼠忌器而失去戰機。
漏刻箭壺中心的箭桿越升越高,當第二個紅色的刻度出現在眼前時,許清和眾將士已經穿好了甲鎧騎到了馬上。
經過小半個時辰的歇息和喂食,馬匹又養足了馬力。
許清催動馬匹,口中一聲暴喝:“眾兒郎,隨我殺敵!”
馬速越來越快,蹄聲頓時變得急促起來,仿佛敲響了數十面戰鼓,轉眼之間,已經沖進了數十丈內。
正呼喝得起勁的湘州軍士被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得手足無措,還沒反應得過來,便被沖到面前的明軍將士揮刀劈翻了數十人。
僥幸未死的湘州軍士見明軍將士來去如風,出手果決狠辣,根本提不起反抗的念頭,紛紛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那些百姓也驚慌起來,就想四散逃跑,卻被眾將士策馬攔住。
許清勒馬立于河岸,大聲喝道:“不將河道疏通,你等一個也休想走脫!”
許清身形雖不魁梧,但卻中氣十足,聲若洪鐘,那些百姓聽在耳里驚懼不已,只得又惶惶然地重新聚集起來,拿起鋤頭扁擔開始挖掘他們方才傾倒入河中的土石。
這些百姓攔河筑壩也是迫于無奈,許清也不是故意難為他們,而是春汛在即,若不盡快將河道疏通,一旦河水沖垮土壩,對下游的人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那一百多名湘州軍士也被聚集到一起,許清將其中的幢主拉出來,一邊用馬鞭抽打一邊破口大罵。
“你這賊廝,知不知道這水放下去,就有無數人因此而受害?”
“你等做此有傷天和之事,實該千刀萬剮,今日乃公就替你爺娘教你重新做人!”
劈頭蓋臉十數鞭抽下去,那名幢主已是滿面鮮血,一邊呻吟一邊求饒:“將爺,此非小人之過啊!”
“小人若不奉命行事,也是被砍了腦袋去,將爺,小人冤枉啊!”
一聽這話,許清更加怒火熊熊,手上的馬鞭抽得更急:“吳逑亂臣賊子,此等害民亂命,你等聽命行事,便是助紂為虐,人人得而誅之!”
“將爺饒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此時才知后悔?乃公告訴你,晚了!”許清扔掉馬鞭,不顧那名幢主苦苦哀求,抽出刀來,一刀便將其了結。
其余士卒嚇得亡魂皆冒,卻又不敢開口求饒,只能跪伏在泥地里叩首不已。
“你等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每人受刑二十鞭,然后去河中給乃公掘土,后日此時,若河道還不能疏通,乃公就將你等全部丟進河里去祭河神!”
這些軍士頓時暗暗叫苦,但卻一點也不敢表露在面上。
二十鞭咬咬牙也就忍過去了,但兩日之間要將這河道疏通,他們又如何能夠辦得到?
那些百姓也是噤若寒蟬。
他們都是被湘州軍士從四周的鄉里強逼來的,原本以為這些人殺了“官軍”會放他們離去,沒想到許清殺了領兵的幢主之后,轉過頭來又揮著馬鞭呵斥他們。
“你等雖不是出于自愿,但做了傷天害理之事,就要有懺悔贖罪之心!”
“你等若不趕緊將河中土石掘出,一旦發生水患,本將軍就將你等姓名一一記錄下來,張榜貼于下游各縣,到時看你等還有何面目立于這天地之間?”
如果真這么做,不但他們的惡名會傳遍巴湘,而且還會殃及子孫后人。
這對老百姓來說,絕對是比殺了他們還要更加嚴重的懲罰。
他們寧愿自己死,也不愿給后人留下如此惡名。
鄉間百姓大多無知,而且確實是自己犯下惡行,如今被許清這么一嚇,頓時手腳便快了許多。
有幾個見工程量實在太大,還大著膽子來向許清說要去找親友來幫忙。
許清先殺雞駭猴,接著又是一番恐嚇,然后將剩下的事情全都甩給了麾下幢主張盛,給他留下五百人在此監工之后,便打馬回了鵝羊山大營。
輾轉來到慧光明寺時,已經過了酉時三刻。
明軍運力充足,鵝羊山離岳麓山也不算遠,數百艘大小船只來回幾趟,已經將人員物資盡數轉移到了岳麓山大營。
沒了擔憂,韓端心情也輕松起來,含笑聽許清說完今日所為,也是不由得放聲大笑。
“你這小子,倒是學了些馭人之術。”
許清陪笑道:“末將這也是沒辦法,若不趕緊疏通河道,萬一有事,那末將豈不是要落一個‘辦事不力’的名頭?”
“當時末將也不知道陛下有沒有移營,情況緊急,也沒有時間再去另尋民夫,現成的勞力擺在那兒,豈有不用之理?”
韓端哈哈笑道:“今日此事辦得很是不錯,朕給你記一次三等軍功。”
軍功爵制從春秋戰國時建立,集大成者是秦國的商鞅,一直實行的都是“計首授爵”。
商鞅變法之后,秦國實行十六級軍功制,士卒每斬獲一個甲士首級,便可得爵位一級、田宅一處、仆人數個。
所以秦軍作戰之時,士卒盡皆悍不畏死,奮勇向前,造就了秦軍“虎狼之師”的名聲。
但計首授爵也有不少弊端。
士卒逐利,殺良冒功,爵位泛濫…
所以到了東漢之后,察舉、征辟、招募等各種制度的推行,使軍功授爵失去了利益誘惑,逐漸消亡。
而明軍的軍功制不同于秦漢,而是根據后世的軍功制度來建立的。
明軍軍功共分三等,一年才評定一次,評定后頒發勛章和軍功證,并通報全軍,記錄在案。
軍功不與爵位直接掛鉤,但也是升遷時最主要的參考條件,而且還能加俸,即便是三等功,也能比同級將士多一些錢糧。
因此許清一聽能得個三等軍功,立即便喜上眉梢,連忙俯身拜謝。
“明日派一千步卒去瀏水將你麾下的兒郎換回來。”韓端揮手讓他坐下,又道:
“天晴之后,大軍便要發起進攻,但在此之前,馬軍也不能閑著。”
“從明日開始,除中軍之外,各軍游騎暫時交給你來統率,所有馬軍渡江前往臨湘,將四面城門全部給朕封死,徹底截斷城內與兩座軍寨之間的聯絡。”
“此外,每日對城外兩座軍寨實行襲擾佯攻,使其寨內士卒疲憊,城內士卒驚恐,為大軍攻城拔寨創造有利條件。”
許清起身領命。
正事說完,韓端揮了揮手,問道:“還沒吃飯吧?”
“沒呢,末將怕陛下等得心急,一回來就到陛下這兒來了。”
“那趕緊去廚下吃,今日的臘脯蘆菔很是鮮美,菘菜味道也挺不錯。”
剛剛開春蔬菜不多,最主要就是蘆菔和菘菜,而且菘菜還是冬日蔭坑之中貯藏得來。
軍中的菜式主要是各種干菜和醬,偶爾才會有蔬菜,韓端作為皇帝,在吃食上享受特權,但也不過就是多加兩味蔬菜而已。
春雨又下了兩日,到得第三日上,久違的陽光終于照射到了岳麓山下。
但明軍還是不能發動進攻。
連續五日春雨已經將地上的泥土完全浸透,很是濕滑,這對進攻方來說非常不利。
因此,又過了兩日,韓端才來到岳麓山下的大營升帳,傳下號令,教前、左、右三軍陸續渡江,準備攻城。
早在兩日前,韓端便和參軍們一起,根據不同的情況,制定了三個進攻計劃。
最先施行的,仍然是經典的“圍點打援”。
卯時剛至,蕭摩訶、來護兒已經各率六千將士渡江來到湘水東岸。
蕭摩訶的任務,是佯攻湘州軍設在湘水邊上的軍寨,引城北軍寨敵軍來援,來護兒則負責于途中埋伏,準備一舉全殲城北軍寨來援之敵。
若城北敵軍不上當,蕭摩訶部便轉佯攻為強攻,與左軍兩個軍一起拔除城西軍寨。
而余下的左軍三個軍,以及右軍全軍,則列陣于臨湘城西一里處,防備城內守軍突然出襲。
初步的安排就是如此,但具體如何,還得看戰況的發展,這考驗的就是統帥臨陣指揮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