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陽光靜悄悄地鉆進院落,但坐在院中的匪首們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相反,他們覺得今早的天氣似乎格外清冷。
院前的臺階上,陰宏的講話還在繼續。
“…偽帝韓賊雖兵鋒甚盛,然而其施‘威強’之策,臣篡君位,十惡不赦!如此行事,如何能令天下人心服?”
所謂威強,是指蓄養私兵,以武力威懾群臣百姓,順己者昌,逆己者亡,依靠武力壓服臣民,以逞其私欲。
韓非子在《韓非子·八奸》中總結出臣篡君位的八種手段,“威強”正是其中之一。但院中諸賊皆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粗魯之輩,哪兒知道什么是威強之策?
他們投靠陰宏,不是為了什么大義,而是因著陰宏“名門世族”的名頭和他提供的錢糧兵器,至于什么“勤王之功”,他們只是無知而不是傻——皇帝都跑到齊國去了,在洞庭湖起兵勤什么王?
所以,對他們來說,韓端是“八奸”還是“九奸”都不重要,所謂的“大義名分”更是無稽之談,他們只知道,現在的處境有點危險。
到前日為止,洞庭周圍的巴陵、益陽、龍陽、安南等郡縣便陸續進駐了大批明軍將士,他們迅速封鎖了洞庭湖通往周圍各郡縣的道路,在湘水、資水、沅水、澧水等入湖口設立關卡,并派遣水軍戰艦護送來往于湖中的各地商船。
再這樣下去,即使官軍不大舉入湖征剿,他們的日子也要過不下去了。
所以,當陰宏大義凜然地再次說起韓端篡位不得民心時,下面坐著的賊首便顯得有些不耐煩,有幾個還忍不住叫了起來:
“陰將軍,還是說說如何應對明軍吧,彼等封湖封路,還派出戰艦護送商賈,再這樣下去,兒郎們都要吃不上飯了!”
“不是剛發了錢糧么?”
陰宏陰沉著臉,皺起眉頭看著那幾名打斷他說話的賊首,目光中滿是陰鷙。
為了拉攏利用這些洞庭水賊,他連陰氏傳承了一百多年的祖宅都賣了出去,可謂是孤注一擲,可這才幾天,這些賤民就有點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但水賊們也有他們的想法。
陰宏變賣家產,湊得數百萬錢和兩萬多石糧食,此番江陵總管陸騰的使者陸喬又送來了一百萬錢和五千石糧,但如今陰宏麾下水賊多達萬人,這點錢糧還真支持不了多久。
造反是一種高風險高投資的職業,光亡命不行,還得有本錢,要是連飯都吃不上,誰會跟著你瞎混?
“今日請諸君來,就是要商議如何應對明軍之事。”
陰宏向院中掃視了一圈,臉上慢慢擠出了一絲笑容,“諸君,此番明賊來勢洶洶,但在我看來,卻也不過如此!”
有那賊人一聽,便立即出言反駁道:“明軍圍夏口時,陰將軍也是這般說法,但不過短短半月,明軍便到了洞庭,我等若不早作打算,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步了那劉義恭后塵。”
一聽此言,陰宏心里就騰地升起一股怒火。
月前劉義恭與吳逑在臨湘結盟共舉義旗,陰寵也是參與者之一,所以夏口被圍之時,他也收到了劉義恭派快馬送來的求援信。
當時,陰寵摩拳擦掌地召集各路水賊并夸下狂言,聲稱夏口城堅不可破,劉義恭只需守城兩月,堅持到各路“義軍”齊聚郢州時,便是明軍大敗之日,到時“義軍”再挾大勝之威兵進建康,“偽明”便覆亡在即。
然而事不過半月,韓端卻已經攻破了夏口,并親率大軍來到了巴陵!
“若不是陶清那狗賊背信棄義獻城投降,明軍豈能攻得下夏口?”
陰寵眼中戾氣更盛,他想不明白,這世上為什么會有陶清這種反噬尊親、恬不知恥的鼠輩,更想不明白,韓端這么一個毫無根底的寒人子弟,為什么能在短短數年之內便取了大陳朝的江山。
但這些念頭在他心里只是轉瞬即逝,片刻之后,陰宏臉上又浮現出了一絲和煦的笑容:“人心難測,我等要做的,不過是求仁得仁、求義得義罷了。”
說到此處,他神色一正:“諸君,明軍雖號稱十萬,但其中將近一半是征募來的青壯民夫,而對我等能造成威脅的舟師,更是不足兩萬之數。”
“洞庭湖如此廣闊,休說明軍舟師入得湖來能否找到我等,便是狹路相逢,憑他那不足兩萬水軍士卒,又能奪得我何?”
一名黑臉賊首站起身來道:“陰將軍,明軍舟師雖然不多,但其步軍將我等困在湖內,也非長久之計啊。”
“修正勿急。”陰宏伸出右手輕輕壓了壓,“當前困局只是暫時,最多半月,我定當解此困局。”
眾賊一聽此言,又紛紛鼓鼓噪起來。
“將軍真能解此困局?”
“將軍到底有何良策,不妨說來,也好讓我等兄弟安心!”
陰宏“呵呵”一笑,大聲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對你等有所隱瞞。”
“當初臨湘結盟之時,除了本將軍與湘州刺史吳逑之外,尚有桂州刺史吳謹、邵陵太守周渚、衡陽太守李末以及武陵蠻人精夫鐘鈞等數路豪杰共同盟誓。”
“如今明軍兵進巴陵,我等洞庭義軍首當其沖,然若我等失利,湘、武、沅等諸州郡亦有唇亡齒寒之懼,故此數日之內,湘州、沅陵等處援軍便可抵達洞庭,與我等共抗明軍!”
湘州士卒長于水戰,武陵蠻子步戰強橫,有了這兩路援軍,無論水陸,都有了與明軍一戰之力。
眾賊首頓時心下大定,這時,只聽得陰宏又道:
“湘、沅兩路兵馬只是首批援軍,我已遣使者前往邵陵、衡陽等處,若不出所料,最多一月,彼處援軍定能抵達洞庭。”
眾賊首被陰宏拋出的好消息刺激得一臉興奮,就在方才,他們還在為自身的處境感到憂慮,有不少自知非明軍之敵,已經萌生了退意,打算回去之后便率領手下賊人遁入山中。
他們這些賊匪求的只是錢財,原本沒有太大的野心,若不是陰宏拿出錢糧分潤,并許下諸般好處,他們又豈會給陰宏賣命?
但如今聽陰宏這么一說,若真是聚攏了湘州、武陵等路兵馬,義軍也有數萬之眾,似乎…還真有可能將明軍打敗,甚至兵進建康,掀翻明廷。
這些洞庭水賊做那劫掠的勾當,本沒有多大奢望能夠做出一番改換門庭的大事業出來,但是現在,他們的野心正被陰宏一點點地撩撥起來。
院中眾賊首已經顯得有點激動,其中一名滿面虬須的賊首“啪啪”地拍著胸膛,先是向陰宏表了一番忠心,最后又拱手向他說道:“將軍但有所命,我等莫敢不從!”
其余眾賊也道:“韓賊大逆不道,我等豈能坐視不理?將軍旗幟所指,便是我等所向!”
說幾句好聽的話又不要錢,眾賊自然也不吝于在這個時候表表忠心,對于他們來說,其實往往沒有多少忠誠可言——這個世道,真正的忠義之士,往往沒有什么好下場,見風使舵才是生存于世最好的策略。
也說不上什么口是心非,這其實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如果“義軍”真能在洞庭打敗明軍,那么這些水賊就會成為陰宏手中的一把利刃,但若戰事不利,他們就會立即將忠義二字拋在腦后,不砍了陰宏的腦袋去投降明軍就算是對得起人。
別說他們這些烏合之眾,即使朝廷官兵與敵對戰之時,也基本上是見勢不對就棄械投降。
畢竟人的性命只有一條,而且慷慨赴死也不一定能揚名于世,更多的是默默無聞地化作塵土。
釋法靜原本是長安昭若寺院主,周武帝下詔滅佛,周國沒了這些僧人的容身之地,釋法靜卻又不甘心拋棄佛祖就此還俗,于是糾集了兩千余名僧人順漢水而下,意欲渡江投奔南朝。
但到了江陵之后他才知道,南朝江山已經易主,而且也開始施行禁佛之策。
好在江陵總管陸騰也是崇佛之人,并不贊同周武帝的滅佛政策,因此沒有對這些僧人趕盡殺絕,反而在各方面多有照顧。
但這始終不是長久之計,這不是幾個人而是兩千多名僧人,根本掩藏不住蹤跡,若是被朝廷得知,就連陸騰也必定要受到牽連。
周國是不能再呆下去了,佛教雖然興盛,卻也無法公然和一國之力相抗衡,釋法靜和陸騰幾番商議之后,決定趁南朝叛亂四起之際,南渡巴湘傳揚佛法。
按他們的想法,這件事情有極大的可行性。
雖然明、周兩國都在禁佛,但佛教在民間的影響力仍然十分強大,有很好的群眾基礎,而且明廷新立,勢力不能到達巴湘諸州,這些僧人打著勤王復陳的旗號,還真有可能重新在南朝扎下根來。
果然,眾賊一聽有僧兵加入“義軍”,又多了兩分信心和驚喜。
陰宏又道:“不止是江陵有僧兵南渡,巴、湘諸州之寺院,也會派出僧兵來相助我等!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正是如今韓賊之寫照也!”
眾賊紛紛道:“如此說來,我等兵力并不遜于明軍,再加上有地利之便,還真如將軍所說,明軍果然不足為懼!”
“真是太好了!”
“韓氏賊子與天下人為敵,又豈能討得了好,依我看,此番韓賊必然是有來無回!”
“這八百里洞庭,便是韓賊埋骨之所!”
“我等以將軍馬首是瞻,拼卻這條性命,也與韓賊不共戴天!”
“呵呵…”看著被調動起情緒顯得非常激昂的一眾賊首,陰宏心里非常滿意,他輕笑一聲,朗聲對眾賊說道:“我等眾志成城,韓賊豈有不敗之理?”
“湘州援軍尚需數日才能抵達此地,但澧(音lǐ)州(今湖南張家界)蠻人精夫李整卻已率三千蠻兵精銳到了安南(今湖南華容)三十里外的禹山。”
“昨日他派人來與我商議,欲與我合兵一處,強攻安南縣城并拔除明軍設于澧水口之水寨,此戰若勝,便可取安南明軍兵器軍械糧草,并可大揚我軍聲威!”
“明軍在安南有多少人馬?”一名精瘦漢子小心地問道,“若明軍兵力不少,彼等又據城而守,恐怕不容易攻得下。”
眾賊雖只在洞庭湖上劫掠,但對于明軍的戰力卻也有些耳聞,此時聽得要強攻城池,方才的激情頓時便熄滅了大半。
況且攻城之戰,只要是個人都知道不好打。
“我等只慣于水戰,這攻城…怕是幫不上忙,將軍不如回復李整,讓他們自己去就好了。”
“是啊將軍,若是在水上,再多明軍我等也不畏懼,但這攻城確實不是我等所長啊。”
“諸君不必憂慮。”
陰宏笑呵呵地一擺手,“李整派來的使者已經說了,駐在安南的明軍只有兩幢人馬,我與他若是合兵,至少也有一萬五千人,而且安南城小墻矮,要攻破并不是什么難事。”
“只要攻破安南,本將軍允準諸君麾下兒郎三日不封刀。”
兩幢人馬只有一千士卒,以十多倍的兵力攻城,破城的把握確實不小,而且陰宏還承諾破城之后三日不封刀,在三日之內可以盡情劫掠,這對眾賊來說是個極大的誘惑。
劫掠一座縣城,收獲絕對比搶劫過往商船要大得多,最關鍵的是還能搶到女人,那些嬌滴滴的大家閨秀,只想一想就能讓人全身燥熱。
但眾賊首還是沒有完全失去理智,在此之前,他們還從來沒有攻打劫掠過郡縣,錢帛女子雖好,但若因此搭上麾下兒郎的性命,那就有些不合算了。
眾賊沉默了一會,有人便開口問道:“若只有兩幢人馬,倒是可以試上一試,但不知李整這消息是否確實?”
“消息確實無誤,韓賊此番來犯,所率步卒不過三萬余人,安南只不過是一座彈丸小城,能分駐兩幢兵馬已經是不錯的了。”
“諸位盡管放心,此次攻打安南以澧陽蠻子為主,彼等攀越山巖如履平地,安南城墻高不過兩丈,破之自然不在話下。”
“但有一點,若是澧陽蠻子率先破城,那諸位的收獲就要大打折扣了。”
誰先入城就能拿大頭,這道理誰都明白,但陰宏沒有告訴這些水賊的是,哪怕他們拼了命率先破城,劫掠的財物仍然是澧中蠻子拿得多。
因為澧中蠻子本就是陰宏許以重利邀請來的,其中最主要的一樁好處,就是破城之后的劫掠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