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友繼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太差了。
在破崗瀆接受了招降水軍幢主張敬的任務之后,第二日一早,他便馬不停蹄地回到了建康,誰知到石頭城一問,才知道水寨已經于當日早上封營。
大軍開拔之前,都會提前一日收攏士卒,封營點卯,整頓軍紀,為出征作戰做好準備。
也就是說,最多后日,水軍便會離開石頭城水寨,到時要想見到張和,那卻是難上加難了。
前后只相差了兩三個時辰,早知如此,就不應該在破崗瀆耽誤一晚,連夜趕路的話,就能在水寨封營之前趕到石頭城見到張敬了。
杜友繼悶悶不樂地離開石頭城,準備按韓將軍所說去聯系韓家軍在建康的暗間,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還沒走到西明門前,便被一隊出城抓丁的衙役給當成流民抓了起來,隨后便被押送到小長干軍營之中,為即將出征的大軍運送糧草。
小長干正是淳于量麾下兵馬在建康的駐地之一,杜友繼剛從里面逃出來,卻陰差陽錯又被當成流民抓了回去,這讓他欲哭無淚,郁悶得差點吐血。
好在他對小長干大營非常熟悉,當晚便從里面又跑了出來,并在次日一早,趕到了韓端留給他的聯絡地點——東陽門外的興業寺。
在建康從軍三年,對興業寺自然是無比熟悉,杜友繼順著青溪,很快便來到興業寺的東南角,然后走到一道側門前,三疾三慢敲擊了六下。
連續敲擊了三次,里面終于傳來有人大聲回應道:“禮佛往前院,此處不通大殿。”
“我不燒香,不禮佛,只是路過討口水喝。”
杜友繼朗聲說出了來時韓端授給他的暗語,隨即,院墻側門打開一條縫,一個頭戴紗冠的青年文士探出頭來,沉聲問道:“敢問這位兄臺尊姓大名?”
杜友繼答非所問:“三年前曾在此借宿。”
那青年文士向他招了招手,等杜友繼進去之后,又左右看了一眼,然后關好側門,帶著他進了正堂之內。
屋內還有三人,全都是文士打扮,見他進來,當中那中年人便對他拱了拱手道:“這位郎君面生得緊,卻不知如何稱呼?”
杜友繼回禮謙遜道:“不敢當郎君之稱。我姓杜名友繼,稱我為小杜也可,直呼其名也行。”
“那我就叫你小杜吧。”中年人伸手示意他坐下,“小杜,你能找到此處,是否奉了郎主之命?”
杜友繼看了幾人一眼,“敢問郎君如何稱呼?”
“我姓韓,名樸。”
“原來是韓管事。”杜友繼連忙撕破衣襟,從夾層里掏出一張折成長條的紙張來,雙手奉上說道:“正是奉了主公之命,這是主公讓我帶給韓管事的信件。”
韓樸接過信來,先仔細核對右下角留的名字和印鑒,確認無誤之后,又迅速將信看完,然后用火折子將其焚毀。
“小杜你是怎么打算的?”
韓端的信上已經將杜友繼的來意寫得清清楚楚,就是要建康邦諜士協助他招攬張敬及其麾下水軍將士,因此韓樸也不兜圈子,開口便直截了當地問道。
“昨日我已經去過石頭城,但水寨已經不允許任何人進出,所以只能請韓管事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在大軍開拔前安排我與張幢主見上一面。”
韓樸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太晚了。”
軍營一旦封營,就是完全隔絕內外,這一點杜友繼自然清楚,他來找韓樸,也是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如今聽他這么一說,頓時便大失所望。
見不到人,招降便無從說起,而水軍離開石頭城之后,要想見到張敬更是難上加難,而他還想憑此立個大功,在韓端面前露一露臉呢。
杜友繼臉上神色變幻,心里更加后悔沒有在當晚出發,以致晚了幾個時辰。
韓樸也開始蹙眉思索起來。
郎主交待下來的事情,即使再難,他也必須去辦,而且還要辦好。
過得一會之后,帶杜友繼進來那青年文士突然開口說道:“我有一策,或許可行。”
韓樸正想得腦仁發痛,聽他這么一說,連忙道:“丹柏不妨說來聽聽。”
“石頭城封營,不出意外最多明日便要開拔,在建康已經沒有機會,不過,數萬大軍出征,每日所需糧草不在少數,肯定會征召民夫運送糧草。”
杜友繼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想法,搖頭說道:“陳軍隨時都在征召民夫,昨日我還被當成流民抓到小長干,好不容易才從里面逃了出來。”
“問題是即使去做民夫,也不一定正好派往水軍。”
韓樸卻問道:“小杜可懂得行船?”
杜友繼點了點頭。
陳國中軍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是在船上,即使不是水軍,這么長時間下來,就是看也差不多看會了,何況運送糧草的船只都是征召的民船,操作起來戰船要簡單得多。
那個叫作“丹柏”的青年文士輕聲笑道:“會行船就沒問題了!”
“若是強征來的流民賤役,確實不能確定會送到何處,但若是有船,那肯定就會被征到水軍之中了。”
韓樸眼睛一亮,接口說道:“我們找一條船來,全部安排止我們的人,然后主動送上門去給他們征。”
“不錯。”丹柏點頭微笑:“這幾日來,朝廷都在各處關津強征民船,我們可以到采石去開一條船,假作湘州販運貨物的客商進入建康,如此定然能混進水軍中去。”
“此計可行!”丹柏話音剛落,杜友繼和韓樸便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
杜友繼向韓樸拱了拱手,“韓管事,置船之事可就要勞煩你了。”
“不用客套,都是為郎主辦事,分什么你我。”韓相站起身來擺了擺手,正色說道:“此事宜早不宜遲,小杜,我這就出去找船,爭取今晚就到采石,最遲明日,便能返回建康。”
自從上次發現陳叔陵欲對韓家不利之后,韓樸便將鹽隊由明轉暗,建康以前的落腳點全部廢棄,轉而在采石磯修建倉庫轉運海鹽,到了那兒,連船都不用買,進接開一條回來就可以了。
“小杜你先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來。”韓樸打了一聲招呼,隨即便帶著兩人匆匆出門離去。
屋內只留下他和丹柏,杜友繼有些自慚形穢地拱手道:“敢問這位郎君高姓大名。”
讀書人走到哪兒都要被人高看一頭,杜友繼如此謙卑,卻也是時下老百姓見了文士之后的正常反應。
誰知丹柏卻哈哈笑道:“我可不是什么什么高門望族,小姓代,名凌,字丹柏,杜兄稱呼我的表字即可。”
杜友繼順水推舟地恭維道:“丹柏兄過謙了,就憑兄之才干,早晚也能成就高門。”
代凌笑道:“我這種人在郎主麾下成千上萬,算得上什么才干?”頓得一屯頓,他突然反應過來:“杜兄莫不是以為我是讀書人?”
“難道不是?”
“那你可猜錯了,我雖然讀過兩年書,但還稱不上是讀書人,如今這副打扮,也只是為了方便行事而已。”
杜友繼楞在那兒,有點不敢相信。
這代凌無論言行舉止,都與那些耕讀傳家的世家子弟如出一轍,可他竟然說自己不是讀書人。
這時,代凌又笑道:“我和方才隨韓管事出門的余新谷、方暉三人,如今都是國子監的學子,不過都是花錢買來的名頭。”
杜友繼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國子監的學子,還能用錢買到?”
代凌嗤笑道:“只要肯花錢,建康城有什么是買不到的?”
別說建康現在亂成這個樣子,各個衙門都在拼命撈錢,就是在幾年前太平的時候,國子監學子的位置,也是可以通過“納捐”來獲得的。
只是杜友繼這種字都不認識幾個的鄉下軍漢,才會覺得國子監有多神圣罷了。
但他知道代凌花五萬錢才買得一個名頭之后,卻又覺得有些不值。
“這也是無奈之舉。非我等有此身份,也不能在興業寺長租這座院子。”
“只要有錢,建康城中還會租不到宅院?”
“但只有寺廟中的宅院,官府才不會來清查,若是租住在建康城內,不說以往,只這幾日官府緝拿細作就很難躲得過去。”
早在半月之前,陳國朝廷便在都中清查韓氏細作,不說邸店日日盤查,就邊坊里之中,也實行“連保之法”,每十戶互相連保,一戶有事,其余九戶都要同罪,若不是韓樸早就安排好了退路,這一次就要損失慘重。
知道了代凌并非世家子弟,杜友繼便沒了拘謹,兩人聊得半個時辰,也是互相熟絡起來,正說得起勁,韓樸卻帶著幾人回到了院子。
如今朝廷在各處關津強征民船,凡是三百石以上的船只要進了建康便有來無回,這使得秦淮河上船只幾乎絕跡。
但韓樸在建康經營了兩年,再加上不缺錢帛,出手大方,只出去轉了一圈,便搞了一條可載二三十人的輕舟回來。
眾人收拾妥當,立即便出了興業寺登舟出發,到得當夜子時,終于抵達了采石。
采石磯扼守長江天險,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自衣冠南渡以來,歷朝歷代都在此駐重兵防守,時日一久,此地便形成了一處市集,長住人口數百戶,更有許多商賈將此地當成貨物中轉和中途落腳的地方。
韓家鹽隊的倉庫建在翠螺山麓,還建了自己的碼頭,不過打的卻是臨海盧氏的旗號。
到了碼頭之后,杜友繼和十余名船夫便立即轉到了一條五百石空船上,準備連夜駛回建康。
“小杜,此去定要小心行事!”
臨行之前,韓樸又給他鼓勁:“若此行順利說得張敬來降,郎主定然不會虧待于你!”
“若沒有韓管事相助,我還真不得其門,若是僥幸立功,韓管事和諸位兄弟也有一份。”杜友繼拱手作揖,先在船頭謝過幾人,然后起錨揚帆,直赴建康。
從采石順流而下,速度便要快了許多,到得次日凌晨,便已經到了石頭軍城。
果然不出所料,船剛在關津前停下,便有一隊甲士持著刀槍奔上船來,不由分說,便要杜友繼等人將船立即駛進水軍大寨。
昨日封營,今日大軍應該還沒有開拔,杜友繼心下暗喜,臉上卻是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向幾名軍士求告:“軍爺,小人一家吃食全靠這條船,若是征走,小人一家老小可怎生過活啊?”
那領頭的隊率黑著臉道:“我等奉命行事,可管不得你家中有沒有老小要養。”
“誰叫你來建康之前不打聽清楚?自己倒霉,哪兒怪得了別人?”
杜友繼連連拱手作揖,卻換來那隊率一刀鞘,只得苦著臉和十來名船夫一起,將船駛進了水寨之中。
剛進得寨門不遠,就看見了里面停泊的數十艘金翅大艦和平虜大艦,以及上百條的走舸輕舟。
大軍還沒開拔!杜友繼心底連呼僥幸。
那押船的隊率讓他們將船駛到了水寨東北,船只靠岸之后,又對杜友繼說道:“稍后自有人為你等安排食宿之處,明日一早,將船駛去渡頭裝運糧草。”
“都記住了,上岸之后不許離開營寨,否則被取了首級,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水寨東北是輜重駐營之地,入了營寨之后,便有人過來將船只人員登記入冊,然后又將他們帶到了一處營房之內,并再次警告不得隨意出入。
這處木頭搭建的巨大營房內,早就擠滿了強征來的民夫青壯,杜友繼和船夫們好不容易才找了一處角落,席地而坐。
剛一坐下,旁邊便有人問道:“你等是從何處而來?”
“武陵。”武陵地方偏遠,來往的商賈不多,杜友繼故意說這個地方,便是怕露了破綻。
“原來從武陵來,那肯定是沒有得到消息。”那人苦著張臉說道,“我也是去湘州運糧,誰知剛回到建康,便被官兵押送到了此處。”
說到這兒,他很是懊惱地用力拍著腦袋:“早知如此,我就在湘州多耽誤一段時日才回來了。”
船只被強行征用,不但有可能損毀,而且人還有性命之憂,那人這么一說,周圍的人全都哀聲嘆氣起來。
“那些貴人早就得了消息,都將船開到各處州郡去躲避,只有我等還作傻傻地送上門來…也不知此番還有沒有命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