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拒絕朝廷詔令,意味著從此之后,韓端和陳國朝廷將徹底決裂,他必須認真考慮,如何應對接下來可能出現的種種難題。
若陳軍擊退周軍保住了江陵,事后肯定會追究他“抗詔不遵”,這種可能雖然微乎其微,但也不敢保證完全沒有。
去年沌口之戰,關鍵時刻風向突轉,叛軍放火卻燒了自己的戰船,這種邀天之幸的事情,誰敢說不會再次出現?
總歸起來,無論陳軍此戰是勝是敗,戰后都不會放過他這個“逆臣”,除非陳國朝廷自顧不暇。
周軍趁勝渡江攻掠陳境,朝廷會自顧不暇,陳國國內出現叛亂,朝廷也會自顧不暇,前者完全不受控制,后者目前也沒有什么跡象。
韓端明明記得陳廢帝被廢之后,廣州刺史歐陽紇便起兵造反攻打衡州,但眼下皇帝已經被廢數月,廣州那邊卻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難道歷史因為自己的來到發生了改變?
其實,并不是歷史發生了改變,而是韓端自己記錯了。
廣州刺史歐陽紇起兵造反是沒有錯,但那是在明年陳瑣正式登基之后才發生的事情。
陳瑣篡位,弒其侄廢帝陳伯宗與其弟始興王陳伯茂,因得位不正,又有華皎謀反在前,自然對各地擁有兵權的方鎮刺史心懷戒備。
歐陽氏自前梁時入南粵,在嶺南經營[悠悠讀書]多年,根深蒂固,而且歐陽頠歐陽紇父子對百姓廣施恩惠,治理有方,深得民心。
但越是如此,陳瑣越不放心,于是下詔征召歐陽紇入京,封他為左衛將軍。
從一州刺史到左衛將軍,品級上是升了,但卻是明升暗降,陳宣帝削藩之心昭然若揭,歐陽紇大為不滿,拒絕奉詔,并于太建元年十月起兵叛亂,攻打衡州。
也就是說,即便歷史沒有改變,歐陽紇起兵也要等到明年十月。
但韓端并不清楚這其中的細末,因此左思右想一陣之后,還是決定加快速度,增強自身的實力。
打鐵要靠本身硬,若自家沒有強大的實力,做起事來難免事倍功半,白白浪費了許多時間。
如今陳周大戰之際,卻正是他積聚實力之時,韓端只希望兩軍不要太快分出勝負,那樣陳國朝廷上下,才沒有多余的精力和兵力來鉗制自己。
時間不等人,韓端只在漢壽歇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便率領二十多名部曲前往湘州。
這一次,他吸取了在義陵的教訓,來到湘州治所臨湘(今長沙)之后,便立即去找到了鹽隊在此地的分銷商長沙吳氏。
長沙吳氏始祖是漢初長沙王吳芮,經歷數百年變遷之后,吳氏已經不復當年榮光,但虎死不倒架,如今的吳氏在湘州,也是僅次于劉氏的高門望族。
世家大族子弟最讓韓端厭惡之處,便是其無處不在的優越感。
在他們的眼里,無論官做得多大,只要沒有門第傳承或門第寒微,全都是來歷不明文化不高的“不入士流”之輩。
特別是像韓端這樣的武宗“暴發戶”,更是不受吳氏這樣的望族待見,他到了臨湘之后,便立即命人送上了拜貼,然而足足等了三天,才有吳府下人來通知讓他次日入府會見。
“簡直是欺人太甚!郎主以韓家家主之尊,竟然遭吳氏如此小視!”
部曲們全都憤憤不平,韓端心里雖然也有些許惱怒,但他卻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
后世唐高宗時,出身官宦之家的宰相李義府想要和關東高門四姓攀婚,但四姓高門卻認為他“不入士流”,拒絕了他通婚的請求。
高門望族,甚至不屑與皇家聯姻,唐文宗便曾經哀嘆:李唐天下已經兩百年,然而想和“四姓”通婚者,卻還是遠遠多于想和皇室聯姻之人。
若韓家不是為吳氏提供食鹽,可能韓端來到臨湘,吳氏家主連見都不會見他一面。
“吳王夫差后裔?亡國之君,有何值得自傲之處?”韓端冷笑一聲,將直刀懸于腰間,然后站起身來往外便走,蔡抒古等人隨后跟隨而行,卻被韓端阻擋了回去。
“爾等想上門自取其辱?”韓端聲音不大,但蔡抒古等人聽在耳里,卻猶如釘子般刺人心扉。
“連我親投拜貼,吳氏也讓我等了三日,若帶了你等前往,到時不讓你等進門,又當如何?”
“我獨自前往,他即使再不待見,也不可能將我拒之門外。”
“那我們離吳家遠一些便是。”蔡抒古沉聲道:“主辱臣死!若今日吳氏辱了郎主,便是與我韓家上下為敵,來日我定將率部誅其滿門!”
“沒有那么嚴重。”韓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韓信能忍胯下之辱,我雖做不到那種程度,但些許小辱,該忍耐時還是得忍耐。”
出得門來,韓端在街上隨意買了些糕點禮品,一只手拎著禮盒來到吳宅,蔡抒古等人放心不下,便在吳宅外不遠處找了一間酒肆等候。
吳府下人將韓端引入前庭正廳,又等了半個時辰,吳氏家主吳逑方才姍姍來到。
“勞韓家主久等。”吳逑行至廳內,哈哈一笑,便來到主位坐下,然后訓斥堂下侍立的下人:“貴客臨門,怎么不見煮茶湯上來?”
那下人慌忙躬身回道:“家主未回,小人不知應該如何接待…”
韓端笑著打斷他的話,“是我來得冒昧,多有打擾!吳公,我今日來到貴府,一來拜望長輩,二來是想和吳公再做筆買賣。”
吳逑聞言,立即便蹙起了眉頭,緩緩說道:“君子不言利,韓家主若有買賣要做,我可讓我家管事來和你說。”
“君子不言利而利在其中。”韓端仍舊笑道:“這筆買賣,恐怕管事作不了主。”
“那你且說說,到底是何買賣,非得要和我談?”
“其實對吳公來說也不是什么大事。”韓端已經不想再和他虛與委蛇,干脆直截了當地將自己的目的說出來,若是不成,再想其它辦法。
“我家在上虞有一間船場,上月接了一筆海商的買賣,要造幾艘萬石海船,但家里的造船工匠卻沒有這份手藝,聽說湘州這邊造船工匠手藝高絕,因此便想來此延請一些回去。”
“造船工匠?三吳之地船場無數,難道還請不到會造海船的工匠?”吳逑半瞇著雙眼,卻是已經隱約猜出了韓端的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