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此刻的想法,除了李智云,怕是誰也猜不出來。
倒也簡單。
他要李智云死。
從最初的謀劃到后續斟酌,再到動手,眼下的結果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以己度人,是許多自詡聰明的人在謀劃之初最容易犯的錯誤。
比如裴寂就覺得,一旦大家真正拔刀相對,那哥兒幾個絕對會毫不猶豫的弄死李智云。
再比如,他又覺得當老李得知自己的親兒子居然舉兵造反,要搶他皇位時,一定會選擇大義滅親,徹底消滅隱患。
搶皇位耶!哪里容得下婦人之仁?
但他哪個也沒猜對。
李大德在半個多時辰之前,以保護內宮設施以及萬貴妃安全的名義拉住天成軍追擊的腳步,疑似縱容李智云跑路。而在過后,老李不但沒怪罪,反而把要前往追擊的李世民和李元吉給罵了一頓。
裴寂這就知道,他猜錯了,錯的離譜。
老李那個沒良心的老家伙,果然把殺伐冷血全放在了外人身上,對自家這群娃簡直是溺愛。
這才是他自進入甘露殿就化身咸魚,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真正原因。
他害怕。
怕皇帝突然問他,帶這么多人來干嘛來了。
但而后,隨著李大德與眾將請戰,決意出城與叛軍周旋,他忽然覺得機會又來了。
只要能光明正大的把人手送出城去,在這種外有叛軍的情況下,無論做什么,總能找到合理的解釋。
這不單單是針對李智云,還可以針對所有疑似知道內情和有機會知道內情之人。
比如…
趙王李玄霸。
畢竟李智云的身份在那擺著的,不太可能會死的無聲無息。而在臨死之前,未必有那么好心幫他保守秘密。而得知這個秘密之人,無論信與不信,肯定都會調查一翻。
要想死無對證,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最后見過李智云的人再也回不來。
可惜,老李不叫他去。
更可惜的是,他那點兒小秘密,早就漏干凈了。
都未及回府安排,在老李分派了守城以及策應某趙王的人選后,裴寂才隨著眾人才離開甘露殿,手里就不知被誰給塞進一張字條。上面只有八個字,卻是字字誅心。
“黃沙戈壁,西北王魂”
沒錯,不是“亡魂”,是“王魂”。
“李智云…”
后脖頸子直冒涼風的某大唐前任宰相一時咬牙,只覺得心率前所未有的不穩定。
巧的很,他彼時念叨之人,也正咬牙切齒的念叨他。
“裴寂!你這個吃里扒外的小人!”
長安舊城西北,靠近司竹園的方位上,趁著內宮消息傳開之前假令騙開通化門逃脫的某楚王,望著被風雪遮蔽的巍巍皇城,臉色無比鐵青。
當然今日之事如果仔細盤算,就會發現即便是沒有裴寂跳出來搗亂,他也是夾著尾巴跑路的命。某趙王的天成軍既然出現,就不是他能靠人數能搬得動的。
可問題又來了,李大德如何會知道今天有事發生,從而提前把天成軍給召到龍首原上的呢?
說不得,這黑鍋還得由姓裴的來背。
“你等著!這么簡單就想置身事外,沒這么便宜!”
罵完了叛徒,眼前的局面還要面對。
他最為倚重的親舅舅萬宣道被李三堵在了延嘉殿,“發小”長孫安業最后出現的位置是彩絲院的外墻上。
而此番舉兵宮變的中堅力量謝叔方,手下死的最多,眼下還能聚集起來的不足兩百。其余各營,要么是想跟著長孫安業“混功勞”的酒肉兄弟,要么就是萬貴妃花錢拉攏過來湊數的“幫工”。
就這,都沒湊出千人來,大部分在跑路之前就成了天成軍的俘虜。
這些人原本想要做從龍之臣,卻一不小心變成了十死無赦的叛逆,這會兒一個應對不妙,直接亮刀子都有可能。
李智云深感不安,迫切的想要和真正的盟友匯合。
“義安王叔的信上不是說他已克太和關,就快到了嗎?你派些人出去打探一下,叫他先與寡人匯合,再議大計!”
后者叫來謝叔方低聲商議,卻不知他口中的這位盟友,這會兒的心情并不比他好多少。
李孝常不是快到了,而是已經到了。只是此刻研究的卻并非是與李智云匯合,而是要怎么在這漫天的風雪中安安穩穩的扎營吃飯的問題。
從昨天傍晚抵進牛首山開始,大軍便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著小股兵馬的襲擾。
對方也不知是如何得知的情報,每次偷襲,都能極其刁鉆的找到被他精心藏起來的輜重所在。
僅僅一夜,被人連偷帶搶外加放火燒掉的糧草就已超千石。要是再不想辦法,不等開打,他麾下這三萬人馬就要開始餓肚子了。
講道理,這可能是李唐開國以來,其境內最尷尬的一次舉兵造反了。
李孝常也不是沒想過別的辦法,比如以往亂軍最常見的裹挾百姓,亦或是派人下鄉間征糧。
但沒什么卵用。
早在他來之前,長安郊縣各鄉村的百姓,就在各縣典兵府令人和捕吏的安排下集中到了幾個擁有地堡堅墻的鎮子里。某義安王派人十里八鄉的跑了一圈兒,連條狗沒看見。
這當然是不對勁的。
如果他能靜下心來全盤思考一下,就能明白他已經被惡意包裹,處境不妙。但可惜的是,他的對手壓根兒就不想給他思考的空間。
“報!”
“稟大王,右翼探馬稟告,有小股騎兵出現,正向西北方向迂回!”
“大王!左翼前哨回稟,一伙數量不明的敵軍在兩刻鐘前越過我方側翼,去向不明,請大營防范…”
彼時位于鄠縣南郊牛首山下的中軍大營中人影往來,李孝常這會兒的狀態有點像是在打地鼠,剛忙活完東邊兒,西邊便又出了幺蛾子。
而這一次不等傳令兵說完,后者已是勃然大怒。
“你說什么!混賬東西!我軍如此防范,如何還叫人過了側翼!”
“這個,左翼校尉言說,剛剛劉將軍與前來襲擾的敵軍交戰,一時不查…”
“去恁娘的!某不是說了,對方這是疲兵之計,不許上當嘛!”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何況這一次唐軍實在是過分,仗著馬快人少,真是怎么惡心人怎么來。李孝常看似在罵手下,但也有可能是在借機發泄。
而在這時,又有傳令兵神色匆匆的跑進,給了他一記暴擊。
“稟大王!右翼元統軍派人詢問,糧食什么時候能到,他好派人接應。”
“他是飯桶嗎?就知道吃!某剛給他運送的那一百…”
李孝常拍著桌子怒吼,不等說完,臉色就忽然一變。
為了應對唐軍各種無賴戰術,在天亮后,他便下令各營把糧草集中放在了他大營之內,各營按照份額領取。而且每次運糧時,他都會命人故意向北面繞遠,避開兩翼敵軍經常出現的方位。
可隨著傳令兵的話音落下,他忽然想起來,剛剛是不是有人說,一伙騎兵迂回到右翼的西北方向去了?
“特娘的!親衛隊集合,隨寡人去滅了他們!”
他算是看出來了,對方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這點人,否則就不是偷他糧道,而是直接踹他大營了。既然蒼蠅這般擾人煩心,干脆拍死便是。
五百親衛披甲上馬,頂著風雪轟隆隆的沖出大營,向著西北方向疑似有濃煙冒起的地方跑去。
馬蹄帶起的雪花連成一條翻滾的地龍,遠遠向前。而在后方,俯瞰大營的牛首山上,一處原本平整無痕的地面忽然掀開,露出隱藏其間的身影。
“嘖,這般不禁氣,俺還以為至少要候到晌午呢!”
被自家男人逼著裹了三層皮裘,如同一個肉球的馮月娥寒著臉嘟囔出聲,而后左右掃視了一翻,便挑了個相對筆直的樹干,“嘿呦嘿呦”的爬了上去。
一抹紅色的紗巾在白雪覆蓋的樹冠間晃動,彼時山下的叛軍憂心前路,未必有人注意到身后山嶺間這小小的異常。可在東麓的山坳里,有個男人卻是從早晨開始,望著這個方向就沒動過。
隨著信號發出,男人轉身,舉起了手中鐵槊。
“上馬!”
蓋了一身雪的“望妻石”段大總管迎風怒吼“目標,叛軍大營!隨某殺啊!”
“殺!”
五百被集中了全部甲胄,身披白色披風,腰懸勁弩的親衛策馬而出,踏著風雪直搗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