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戰火,在天明之際漸落塵埃。
出白池的兩萬唐軍戰損過半,除韋云起的三千本部在五原兵馬的接應下撤離外,余者盡數被俘。
引軍至華池的唐王李建成驚怒不已,一面令慶州守軍嚴防長城邊線,一面派出使者照會咄苾,擬用日前在云中俘虜的部分突厥貴族換回被俘的李孝基等人。結果后者不但拒絕,還把前往談判的太常卿鄭元璹也給扣下了。
大抵是眼見這把進兵不利,好不容易贏了唐軍一次,咄苾便抓著僅有的籌碼開始耍流氓了。
西北邊塞兵馬涌動,兩邊的氣氛陡然間變得比開戰之初還顯凜冽,但卻都未繼續進兵,而是陷入到了往復循環的罵街之中。
“哐啷!”
長安太極宮,一只安陽窯出產的卷葉蓮花青瓷貢瓶在兩儀殿的青石磚上變成一地碎片,瞧的張半月心里一陣哆嗦。
就這一下,二十貫沒了。
然而始作俑者兀自不解氣,摔完了貢瓶,又抄起案頭的青玉鎮紙砸向一側的漢白玉屏風。
某內侍大班眼疾腳快,趁老李不注意抬腳就把身側一名小太監給踹了過去,慘叫聲中正中某鎮紙,算是挽救了那近千貫的器物。結果一轉眼,就又見皇帝舉起了一個金色的虎紋琉璃瓶。
“圣人不可!那是趙王世子送您的…”
老李猛的一滯,瞪著鈴鐺般的雙眼連呼待喘,猶豫了好半天,便轉身又把瓶子放下。
好吧,某趙王世子,便是現今不到兩歲的李承道。
去歲老李過壽之際,太原軍器監在嘗試鑄造某種銅鐵合金時因某趙王瞎雞兒指揮,無意間在引流雜質中搞出一坨黃乎乎的琉璃。石小猛覺得好玩,便自己造了個小爐又把那雜質融了,澆成了一個胖老虎形狀的琉璃瓶,送給李承道把玩。嗯,結果被某趙王以“玻璃容易傷手”的理由轉手就替他兒子送給了老李,順帶省下了買壽禮的錢。
沒成想,第一次收到親孫子禮物的老李居然龍顏大悅,不但回賜了許多貴重物品,還把那破瓶子擺在兩儀殿最顯眼的地方,時時把玩,口稱他孫子孝順云云。
結果那陣長安莫名就刮起了一陣琉璃風,搞的太原軍器監天天燒琉璃賺外快,不知炸了多少爐子,氣的某趙王一邊數錢一邊破口大罵。
現今張半月提醒,腦中閃過某孫兒小臉的老李平息之余,又覺一陣臉紅。
今日當慶州的加急軍報送到兵部之時,他都替裴寂覺得丟人。
這么大把年紀,也太特么沒溜了!
真要說想學人家年輕人立功,老老實實的去尋幾個能打仗的猛將,小規模的打幾場,贏了算自己的,輸了就賴別人,大伙看在他這位皇帝的面子上也就捏著鼻子認了。
可你不但對敵人的認知沒數,居然對自己的認知也沒數。都特么引兵出塞陳兵敵人刀口之下了,居然還敢在營中聚眾賭博,現今更是成了人家的階下囚。
縱觀李唐乃至歷代帝王的開國史,就沒見過這么扯淡的事兒。
最坑的是,這廝被抓就被抓吧,真要是死了他一個幸福千萬家,老李鐵定會含淚給他追封一個牛逼閃閃的謚號,并替他照顧好他的老婆孩子,讓他含笑九泉。可這把不但他被抓了,還稍待上一個慶州總管,一個中書侍郎。
尤其是唐儉,那可是曾隨趙王破高雅賢,平定幽州邊地的功臣。這把莫名吃了裴寂的瓜落,老李都已然能想象到他兒子將來嘲諷的表情了。
“可恨!爾義舉之始便立翼佐之勛,官爵亦極。此番拒敵,兵勢足以當之,致此喪敗,不獨愧于朕乎?”
老李咬著牙在那嘟囔罵街,眼見又開始四下尋摸可砸的東西,張半月緊張之余,卻聽殿外腳步聲響,而后便傳來張達的求見聲。
說曹操,趙王到。
李淵前腳還在擔憂他親兒子的嘲諷,后腳李大德就稍信回來了。
當然不是為裴寂這點“小事”,而是因為東南的變局。
現下局勢已經很明顯了,盡管有突厥在北地進兵,但李唐席卷天下之勢已成。明眼人都瞧的出來,眼下要想抵擋李唐,只有天下群雄共起抵抗,才有那么一絲平局的可能性。
而待洛陽之事傳開,蘇世長攜漢南歸降,使得蘇氏對某趙王越發親熱之時,后者卻忽然冒出一絲警惕。
登高易跌重。
這是他自“改變”歷史以來最擔心之事。
眼下江南一地的形勢與洛陽、山東相互串聯,忽然讓他想起了三國時期的赤壁之戰。
當年的曹老板何其風光,最后不也讓人家攆得割須棄袍了嗎?
大抵也是想到了他自己最近的咸魚狀態,讓他覺得他老子沒準兒現下也這樣,便專門寫信來提醒,同時把洛陽這次的事件里里外外分析了一波,讓他老子研究一下怎么利用道德的制高點來指責王世充,順帶分化諸侯之間的關系。
只要這幫人不聯合,就以大唐目下的實力來說,等到平定洛陽,各個擊破只是時間問題。
“唔,吾兒此言,真乃老成謀國也!比之當世名臣亦不遑多讓!”
老李看罷信后連連點頭,自問他兒子這次的謀劃與他的專業領域簡直不要太契合。正想著說把蕭瑀叫來,研究以蘭陵夫人以及楊氏宗親的名義草擬一篇討逆檄文,便忽地又頓住。
他兒子剛在信里說什么?那個姓董的是蕭銑的人?
前文就說過,皇帝這一波被坑的可不止是裴寂。
時間回到當日凌敬過長沙之時,當蕭銑得了回報,急令人前往抓捕并詔令董景珍配合之時,后者卻言說根本沒見過凌敬。
他沒撒謊,確實沒見過。
凌敬當日進長沙前后不到半個時辰,便在一家客棧里換了衣服,刮了胡子,從另一處城門溜了。
然而蕭銑卻不信他這說辭。
都沒怎么用力,一根楔子就砸在了后者與董景珍之間。
而后的發展也正與如凌敬所預料,蕭銑以罷兵營農的名義打算先收其弟鎮國大將軍董景文的兵權。誰知后者是個死心眼,一直覺得蕭銑的“大當家”之位是當初他哥讓出來的,現今居然反客為主,欺負到他頭上來了,便想要舉兵反叛。
結果因謀劃不密,加之其麾下本就多有后者心腹,導致事情泄露,滿門抄斬。
這才是董景珍降唐的真正原因,根本就是要借李唐的力量給他弟弟報仇。老李先前被河南那一連串的請降消息給看花了眼,想也不想的就答應,卻忘了去研究這內里的前因后果。
人家可不是蘇世長、時德睿這等正滿世界找大腿抱的“孤兒”,其背后面對的乃是占據十郡之地,擁兵數十萬的一方諸侯。
都不容老李反悔,當許紹兵出峽州,還不等抵進長沙城下,就先遭到了南梁齊王張繡麾下部將楊道生的伏擊,一萬唐軍損傷過半,統軍許智仁率殘部突圍,退守北部玉沙縣。
這個地方西臨洪湖,東接長江,在四百年前曾有個響當當的名字:赤壁。
李大德發誓,他拿曹老板說事只是想簡單的舉個栗子,絕對沒有立任何flag的想法。可現實中的打臉仍舊來的太快,好像龍卷風。
好在這次主動把臉伸過去的是他爸,而不是他。某趙王有充足的時間來組織語言,打一發后勁兒十足的馬后炮。
消息北傳之際,張繡已兵圍長沙,正加急攻城。而在得知李唐出兵,且先鋒遭敗后,蕭銑想著反正都特么得罪了,干脆令大將陳普環摔兩萬江陵水軍沿長江北進,打算趁勢先滅了許智仁。同時又派東平王蕭阇提繞到黔地,沿夷水抄后,直攻峽州。
時隔四百年后,戰鼓聲再次響徹赤壁,不同的是這波扮演曹老板角色的唐軍卻是勢微的一方。
老李顯然是懵了,再顧不上彼時正在邊塞吃沙子的好基友,急詔中樞商議對策,又重提叫李世民撤兵一事。
不是某皇帝漲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是如今三方聯兵突厥,共抗李唐,以包圍之勢多線作戰,總兵力加起來已過百萬,換做誰不慌?
某趙王就不慌,甚至有點想笑。
因為他忽然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