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快看,廣武山那邊好大的煙,像是失火了!”
金堤關水門之上,隨著哨兵的喊聲,自墻梯登上的司馬長安便抬手遮住西南尚有些刺眼的晚霞,凝目望去。
才剛下完雨,失的哪門子火?
通濟渠自東南入汴口,剛好在廣武山東面向西北環繞。卡住水路的金堤關就坐落在北麓山腳,依山傍水,易守難攻。在兩漢之前,這里還有個極其著名的稱謂,叫楚河漢界。
當年漢軍屯兵廣武,阻楚西進。楚霸王項羽亦屯兵廣武,和漢軍隔澗對壘,相持數月。最終因缺糧加上韓信出兵擊楚,才被迫與漢約和,以廣武澗為界中分天下。也就是后世象棋盤上的那條“鴻溝”。
而眼下,自東南而過的河渠穿過金堤關水門,南向與之正對的恰是這條“鴻溝”。
隱隱的,好似有人影從中一閃而過。
山火開始蔓延。
這場秋雨雖然持續近一天,但雨勢始終也不太大,經過一秋積累的林間落葉內里還是干的。一旦山火起勢,外層濕潤的落葉根本難以阻擋。
賈閏甫趁眾人被后方濃煙所引,抽刀逼退攔路的一位大嬸,頭也不回的向東面飛奔而去。
老孟挺身噴了口血,當場翻了白眼。人群開始大嘩,有要去追的,有呼喊救人的,還有要尋山洞躲避的。北風吹過殘林,隱隱已是帶起一片哭泣聲。
這個季節,最容易悲傷了。
如果說這就是大伙的結局,許多人已然開始后悔為什么沒有留在興洛城,留在自己家里。最起碼,還能和親人死在一起。
白霧與濃煙混合而起,漸往山頂。火光開始濃烈,與身后的斜陽交相輝映,赤紅如血,匹練似旗。
Emmm…為什么要用旗來形容?
立身于西麓山腳的王要漢滯了一下,又皺眉看向北坡那處引他誤用了形容詞的火勢,未及兩息便驚呼出聲。
鮮紅的戰旗穿林而出,根本不是什么誤會!
“敵襲!!”
“先鋒營結陣!騎兵營迂回,隨某沖鋒!”
后者大吼出聲,隨即爬上戰馬,立時向西北側奔去。左右原本烤火看熱鬧的士兵們頓時有些慌亂,奔跑入陣時有不少都滑倒在泥濘之中。
王要漢這邊喝令騎兵集合,腦中又滿是疑惑。
大河之南,哪里來的唐軍?難不成…
視線下意識往東北邊瞧了一眼,眼角余光似有黑影臨近,未及反應,一支羽箭已是擦著他的鼻尖飛過,沒入側身親兵的眼眶里。
“噗!”
一抹鮮血飛濺而出,噴得他滿腮幫子都是。
后者哼都沒哼一聲便翻身落馬,而前方才集結到一半的戰營也已呼嚎起來。
大伙長時間與缺兵少箭的李密殘軍交戰,期間又彈壓了不少反抗的青壯百姓,順風局打了太多,以至于連正常的交戰模式都快忘了。當唐軍自左翼展開齊射時,前方結陣阻敵的隋軍竟還是以步槊手為主的。
這就活該他們倒霉了。
“呃啊!”
“刀盾手,刀盾手掩護!”
“俺的腿!救命啊!”
“避箭!快避箭!”
一連串形似機槍掃射般爆起的血霧自密集的戰陣中爆發,慘叫聲此起彼伏。在左翼后陣剛集結起來的騎兵還不等沖鋒就折戟大半,剩余的全躲在戰馬的身下大吼。
差點第一回合就掛掉的王要漢彼時恨不能抽自己兩巴掌,一邊喝令刀盾兵接替前排,一邊仍嘗試向北迂回。然而只是探頭瞥了一眼,心下便是一跳。
一排黑線忽然自河灘方向出現,黝黑的鐵盾在夕陽下發著妖異的紅芒,長槍如林,旌旗展霞。全身都遮蔽在玄鐵束甲中的士兵喊著號子,邁著整齊有力的步伐鏗鏘而來,震人心脾,好似連大地都在這一刻震顫起來。
自征遼以來,天下倒懸,亂軍如虻,他已然很久沒在戰場上看過這等場面了。
“他娘的,這伙唐軍來者不善!交戰事小,速稟鄭公知曉事大!傳令,步兵營交替掩護,其余人等,隨某撤退!”
行家一出手,對手就想開溜了。
不過司馬長安既然決定出兵,就沒有給對方留機會的想法。都不等傳令兵把撤退的命令下到各營,兩艘巨大的戰船就在前者抽搐的目光中鼓風而上,不過短短兩刻,連綿的戰旗便自板渚方向飄揚而起,堵死了他們的退路。
“完了!”
王要漢心下一沉,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滎陽方向,隨即咬牙拔刀:“兒郎們!時候到了…”
虎牢關。
戰旗密布,戰陣綿延。
中軍大旗之下,一身明光金甲的王世充策馬而立。左側有單雄信、裴仁基、裴行儼、時德睿,右側有王琬、王玄應、王仁則、邴元真。身前兵卒如林,身后萬馬嘶鳴。
這陣勢,任誰一眼瞧過都得倒吸一口冷氣,豎起大拇指言說牛逼。
可他一點也不開心。
邴元真沒說謊,虎牢關城頭上確立著神潭軍的戰旗。甚至于不只是神潭軍,待他引兵來時,還看到了有身穿兩當甲的士兵把一個繡有白色水紋的戰旗也插在了城頭上。
幸虧孫華來的及時,彼時看著城外密集的大軍,任虎的后背都是涼的。
早知道就不和那敵將裝逼了。
當然了,武鄉公既到,哪里還輪得到他來裝逼。
“對面的,呃,那個誰聽著!俺是大唐武鄉公麾下都尉林二斗!那個俺們大王說了,老天有好生之德,殺人不過頭…掉地下,那個,李密既然已敗,為了百姓,恁們就快收兵回去吧!”
西門關城之上的門樓下,披著個大氅還騷包的學某趙王命人打了把傘的孫華聽得直翻白眼。
要不是他自傷了肺后就沒法大聲說話,才不會找這沒文化的粗胚替他喊話,沒得拉低他白水軍的文化水平。
旁邊湊熱鬧的任虎“噗呲”一聲笑了出來,接著屁股上就挨了一腳。
“笑恁娘了個腚啊!混賬玩意兒自作主張!要不是老子反應快,你小子就等著挨收拾吧!”
孫華沒好氣的罵了一聲,接著便緊了緊身上的大氅,瞇起眼來欣賞對面某人那精彩的表情。
王世充牙都要被咬碎了,眼睛幾欲充血。
如果說之前攻滅李密所屬的一戰算是慘勝,但結果值得的話,那么現在他只想罵人。
太過分了!
這就好比他用省吃儉用積攢了半輩子的錢去買房,剛交了首付,開發商就爛尾跑路了。
“王要漢到哪里了?怎地還沒有信號發來?還有皇甫!寡人命他將偃師城下的攻城器械運來,怎地這么慢?再派個人去催催!”
小王同學死死握著韁繩低喝,不等有人答話,一側的裴仁基便皺眉抱拳:
“鄭公三思啊!我軍晝夜轉戰,士卒疲乏不堪,正是需要修整之際。且李唐已占據河內,坐擁大河天險之利,后勤充盈。貿然開戰,于我不利呀!”
“…廢話!”
前者手臂顫抖,已是氣急。
這么淺顯的道理,他自然也懂。可懂歸懂,眼見人家都欺負到臉上了,真要咽下這口啞巴虧,他今后怕是連做夢都能被氣醒。
“是寡人要開戰嘛!李唐不宣而取,先啟釁于我,寡人只是反擊!便是傳出去,也是…”
后半截,他沒說出口。
上頭不是昏頭,也是到了這會兒他才忽然反應過來,這事兒就算傳出去,其他勢力的大佬們也只會笑他無能,而非說李唐不義。
自己笨怪誰來?再說人家唐軍入虎牢關的時候,城頭上插的可還是人家李密的旗幟呢,和他王世充有啥關系?
便在這時,后方快馬近前,有士兵翻身跪地,抱拳道:“稟鄭公,段司空派信使前來,言說陛下有詔,在中樞未定之前不可與偽唐起釁!請鄭公約束麾下兵馬,即刻撤兵!”
“你說什么!”
王世充瞪起眼睛,一字一頓,不等話音落下,右翼又有探馬跑來,疾步上前道:“稟鄭公,滎陽戴長史傳信,王都尉追逐李密余孽向東,尚未回轉,恐無法按時抵進!”
話音漸落,上首一時安靜。
喧囂的風兒經過,隱隱送來城頭疑似唐軍的笑聲,令周遭彌漫起一股叫做尷尬的東西。
天地良心,人家可不是笑他的。
傳令兵躬身良久,偷偷抬頭。只見王世充臉色漲紅的坐與馬上,耳根子紅得好似能滴出血來。過了好半晌,才抖著胡子咬牙擠出一句話來。
聲音太小,前者側耳傾聽才隱約聽到半句,好像還是臟話:
“…某,干恁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