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前這一番變故,被驚住的可不止是雨幕下的殺手們。
說實話,且不論老李的心有多狠,蕭皇后都能理解。
單是她經歷甚至參與過的宮變都不止這一次,她知道人的心在這種情況下能硬到何種程度。所謂父子兄弟,在皇權面前不過都是絆腳石而已。
她剛剛之所以落淚,不過是作為母親感傷于幼女不幸的命運罷了。
可眼下,看著名為李玄霸的少年逼退眾人,她的所有情緒都化作了茫然。
鬧哪樣?
故布疑陣?婦人之仁?還是說老李尚未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見硬的不行,換軟的了?
古人怕是很難明白什么叫做現代人的價值觀,亦或針對這件事某杠精確有不同看法。但就眼下而言,他的沖動其實是大過理智的。
腳下那死鬼雖然語氣不好,但道理并沒有錯。
若是別的事兒,老李可以慣兒子,他胡扯幾句也能糊弄過去。但在對待前朝血脈這件事上,再圣明的開國君主也難過心里那道關口。何況圣明二字,和老李實在關系不大。
只是…
一看到跌坐在血水中捂著肚子抽泣的浣碧,李大德的心里就充滿了難言的暴躁。
“特么的舊社會!”
狠狠的朝地上唾了一口,后者冷眼看向身前還不肯退走的人群,便不爽道:“你們還不走,是在等本王相送嗎?”
說著,便抬起一只手臂。
這個動作,結合現在的情況來看,實在不算友好。
“大王且慢…”
對面一個看起來品級不低的內侍狀著膽子開口,還不等說出個一二三來,就被西南兩側突然響起的腳步聲給驚住。
“踏踏踏踏”
牛皮綴鐵的戰靴整齊的踏過被雨水沖刷干凈的青石板面,清脆密集的腳步聲在樓閣與宮墻之間回蕩,好似滾滾悶雷,叫人分不清方向。
回廊內外,所有人都下意識的向外看去,過不多時,便見雨幕之中黑影突現,跨弩持槊的鐵甲衛士正踏雨而來,待過殿前,便分散左右,將弩箭對準了一干內侍。
看裝束便知,這并不是皇城禁衛,而是傳說中作為王府儀仗的百騎司令人。所以內侍們也很確定,一旦李大德的手臂落下,這些人是真的會放箭。
這根本就是一群不講理的殺才。
一邊是皇命難違,另一邊是性命之憂,內侍們面面相覷,都有些騎虎難下。
這一幕,原本并不在某黑心趙王的劇本之上。
他自己出面憑借三寸不爛之舌繞暈一干內侍,逼他們承認是某死鬼假傳圣旨,和現在這種出動軍隊與實際上李淵的人相峙甚至廝殺,性質完全不一樣。
說句不好聽的,他現在就是在賭,賭暗處之人的膽子沒有他大。
眼見某人眼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郁,眾內侍忐忑間,西池院的方向忽然有人奔跑前來。待與人群中某位內侍耳語了幾句,后者便如釋重負,急忙帶隊離開。
“呼”
廊下眾人包括傘下的某位“女俠”,都明顯松了口氣。
“你,你就是李玄霸?”
后方回廊下傳來蕭后的聲音,略顯顫抖。
當然這未必是激動,也可能是不抗凍。但無論性格再堅韌之人,剛剛從那種絕望無助的境地中解脫出來,情緒總歸是與平常不同的。
所以人在這個時候,總想要說點什么。
李大德放下手臂,抱著胳膊轉身,平復著有點小激動的心臟,同時又有些放肆的打量著廊下那位雖落魄卻仍比他更顯威嚴的宮裝婦人。
雖然對彼此的名字都算是如雷貫耳,但要說見面,兩人這是正經的第一次。
見他不說話,蕭皇后也有些沉默。眼神在被幾名宮女攙扶過來的浣碧身上掃了幾眼,又看了看突然安靜下來的楊侑與抱著她腰不松手的出云公主,便開口道:“你為何相救?”
“怎么?這很難理解?”
前者邁步往回走,一邊形似嫌棄的避開地面染血的位置,一邊道:“要真想你們死,在下邑時就把你殺了栽贓給宇文化及豈不是更妙?何必千里迢迢的把人請到自己家里來殺?”
這個理由,邏輯上說得過去,只是…這孩子怕是不知道他爸爸只打算弄死楊侑和浣碧,沒打算殺自己吧?
不待蕭后追問,前者下一句話卻說得她有些愕然。
“再說了,好歹我也該叫你一聲表舅母,便是看在表姑父的份上,也不該袖手旁觀吧!”
廊內一時沉默,許多人腦海中下意識浮現的,是某人的“表舅母”與“表姑父”會有何種聯系,同時為老李家這種混亂的親戚關系感到頭大。
倒是蕭皇后第一時間就聽明白了,頓時心下悸動,險難自抑。
作為曾經的一國皇后,她可以眼睜睜的目送著丈夫踏向死地,也可以毫無心理波動的說出送女兒去突厥的話,甚至差點手刃了親孫子,可唯獨面對她的幼弟蕭瑀,內心總是化不開的柔軟。
難說這是不是某趙王的心里話,但她已再無追問的打算。
便在這時,西南方向的雨幕中忽然傳來呵斥聲,隨即宜秋宮門的方向喧嘩大做,似又有大隊人馬出現。
眾人頓時驚詫,守在廊外的李成一聲令下,數百親衛頓時里三層外三層的把眾人護衛起來,如臨大敵的戒備著。然而只過了數息,李大德卻忽然推開身前士兵,咧開嘴巴小跑了出去。
“呃哈哈哈大哥你怎么來了!哎呀呀你是擔心我嘛?”
李建成帶兵進入長樂門時,太極宮內的各府司行館早已亂成了一團。老李的御前大班張半月與檢校右廂衛武士彟正帶著禁軍四處捉拿里通外敵的內侍和部分禁軍。
前者沒準還藏了借機減除往日仇人的心思,以致到處都有哭喊聲傳來,好似抄家現場。
不過這倒也解釋了某杠精為何能在守衛森嚴的太極宮內橫行無忌,堂而皇之的出現在承恩殿了,渾水摸魚本就是這貨的拿手好戲,何況現在這內宮亂得都不用他另找掩護。
結果待到李建成穿過武德東門,手下的士兵就只剩下不足五十,大多都安排去各處守門了。
“哎呀,關鍵時刻還得是大哥考慮周全啊,那個武士彟,一看就是個沒腦子的,竟然犯這種低級錯誤!”
這邊李大德冒著小雨還沒賠笑完,耳朵已是被前者給揪了過去。
“李玄霸!”
李老大這會兒這個氣啊,尤其一看承恩殿那邊尸橫遍地的場面,后怕都顧不上,就先把這貨拉到身前咬牙切齒道:“你個混賬!往日胡鬧便罷了!這種事你怎么能參與!你怎么敢參與!真以為阿爺他不會…”
“大哥你先松手哇!”
李大德掙扎著拍掉他大哥那本就沒使勁的胳膊,不待某些禁忌詞匯入耳便急切道:“怎地父皇糊涂,你也糊涂!你可不能這么慣著他啊!”
“我…慣著阿爺?”
李建成被這種極其新鮮的說法搞的一愣,卻見某杠精好整以暇的正了正衣領,隨即豎起一根手指,嘆息道:“你和父皇是不是都忘了咱們籌劃這件事的初衷了?”
“初衷?有什么初衷?不是為了引出那些蛇鼠兩端之人,好一網打盡嗎?”
某杠精心說這初衷其實我也是剛想到,但面上卻是故作失望的搖頭打斷道:“你果然忘了!父皇也忘了!這是順帶,順帶!咱們籌劃此事的初衷,是為了應對突厥呀!”
“突厥?哦哦,對,為兄想起來了,父皇確與某言說過!不過那件事,她,蕭后不是已回絕了突厥上使?”
某唐王殿下面帶疑惑的回憶著老李當初對他的說辭,斟酌到底是哪件事才是他爸爸真正“順手”辦的。不待想明白,就聽身前的某杠精道:
“回絕了就完了?要是事情都這么簡單,還要鴻臚寺干嘛?大哥我問你,如果你看上了平康坊的某個姑娘,要去贖身。結果那姑娘前腳拒絕了你,后腳就被別人強行霸占,你會怎么想?”
“哼,還能怎么想,當然是…放屁,寡人從不去平康坊那種地方!三郎你莫要污某清白!”
李建成才順著他的思路說了個開頭便瞪起了眼睛,但同時心下也在搖擺。
這例子雖然不恰當,卻勝在足夠形象。若換成他是始畢可汗,被人這么當面打臉,便是沖面子都得報復一下。
“咱們現在可是在秋收的節骨眼上,要是被突厥借機這么來一下,丟臉事小,損失事大啊!這個時候必須先穩住蕭后!老頭子鉆了牛角尖,你和二哥不知道勸,反倒還怪我不懂事!”
眼見大哥好似“想明白”了,剛剛還小心賠笑的李老三便不依不饒起來,換做李建成開始賠笑。
后方回廊下,被一眾親衛圍在中間的蕭皇后透過雨幕,看著對面那侃侃而談的矮個身影,不知為何,目光又落到了楊侑的身上,隨即悵然嘆息。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