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有意思的現象是,雖然當初李大德搞沒了他大哥的太子之位,使得幾兄弟間沒有過早的出現隔閡,但他免了兄弟間的猜忌,卻沒能免去朝臣們選擇站隊的想法。
當然了,聰明人是不會過早站隊的,尤其是在中樞并無太子坐鎮的情況下。但無論選擇與否,心底對于未來的儲君人選總歸存在一定的傾向性。
這其中表現最明顯的便是柳氏了,一直在對李建成示好,從未放棄。而對已然是乘龍快婿的李大德,卻有點兩看相厭的味道。
只聽了一會兒,李孝基就明白了。
根源還在利益上。
作為目前柳氏“未過門”的女婿,李大德并沒給柳氏太多的便利和職權,反而因為其門下施行的政策,變向的削弱了柳氏在河東一地的影響力,收緊了官府的職權。
注意,是官府,而非官員。
比如說原河東太守,現為蒲州別駕的柳昂,看似大權在握,但具體事務卻都分散在了手下各部門的主官手里,僅余的收稅權,隨著秋收的臨近也被自晉陽下派過來的稅官給接了過去,等于說啥特權也沒有。
先不說柳氏這些年有沒有瞞報漏稅的現象,就算沒有,這種不給面子的行為也叫人光火。甚至于最近還有傳言說,李大德想把解州的鹽湖收歸國有,對沿湖作業的鹽商加收鹽稅,徹底斷掉柳氏在解縣立足的根基。
更別說最近剛剛回歸李唐的王屋縣,原本掌握在柳亨的手中時,還可作為與洛陽溝通的橋梁,現下也被一紙調令變成了飛走的烤鴨。
蒲州這邊的柳氏凄凄慘慘,而反觀由李建成坐鎮的三川,還一如前隋故事。世家的話語權仍舊穩固,君臣之間也相處愉快。在前者大開綠燈的情況下,還借由兩地貿易大賺了一筆。
現下在三川提起唐王殿下,誰不豎起大拇指,道一聲賢王?
所以不管柳洋內心的真實想法如何,但在家族利益面前,如何做選擇已經很明顯了。
用腳投票,都不會選李大德。
“前隋皇帝因大開徭役賦稅,壓榨百姓而亡。前車之鑒尚在,怎可步其后塵?然趙王巧舌如簧,總能以言語動圣人心思,加之右仆射諂言媚上,旁人之言,恐難奏效啊!”
李孝基適時把剛剛別人對他說的話轉述出來,倒叫往日熟悉他的李孝常多看了幾眼,似有沉思。
看上去,某些藏于暗中之人不單想對付李大德,還想把裴寂一道給收拾了。
“哼,陛下寵信右仆射,無非是因后者曾為晉陽宮監,有同僚之誼罷了。若為江山穩固計,總該明白如何取舍。”元弘善撇了撇嘴,顯然對姓裴的也不太感冒。
“陛下與右仆射之誼,古之未有,不可造次。”
多少有些忌憚裴氏的柳洋搖了搖頭,接著道:“所謂諂媚之言,根源或還在趙王身上。畢竟知圣人心思者,當朝無人能及右仆射。只要叫陛下松口,他何嘗不是吾等助力?”
“聽說這次司馬長安攻河內,并無陛下旨意,只是趙王派人傳了個口信?”
也不知是誰說的,此話一出口,堂內立時安靜下來,半晌都無人接茬。
爭權歸爭權,但一定要分清楚軍權和政權的區別。不然等到屠刀加身,坑的還是自己。
此時,傳說中某位在武德殿外挨了三十廷杖,料想已然下不了床的趙王殿下,正坐在國公府小院的屋頂上,望著西面的皇城發呆。
白日里一場鬧劇,除了要混淆某些特定目標的試聽之外,也是老李借機下餌,把竿又甩向了宗室內部。
當然這后半截是他后知后覺才想到的。當翊衛的廷杖高高舉起,卻輕輕放下時,他才反應過來這事透著不簡單。
真要玩起陰謀,他爸爸可比他下手黑多了,發起狠來連自己人都騙。估計陳叔達今晚上連覺都睡不好,正琢磨著怎么和宗室們修復關系呢。
可老李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又有些看不懂。
這貨不是最仰仗宗親了么?怎么突然又下起套來?
“靠!好好的說話不行?非得藏頭露尾的!裝嗶犯!”
這邊貌似憤憤的剛對皇城方位豎起個中指,冷不防身側瓦片響動,一道身影已是跪了下去,低聲道:“屬下知錯!請殿下責罰!”
“我次…”
李大德被嚇了一哆嗦,差點從屋脊上滑下去,扭頭就看到畫了一臉鍋底灰的高馮正抱拳請罪。合著這哥們兒還以為他剛才那句話是訓他的。
強忍著壓下嗓子里那句“你特么啥時候來的”,前者悄咪咪的把一口濁氣哈出,故作高冷的擺了擺手,微哼道:“下不為例!坐著說罷,別掉下去了!”
“喏!”
后者應了一聲,起身先又拱了拱手,半邊屁股小心翼翼的挨到屋脊上,接著才道:“日前大王吩咐過后,兄弟們便散在城中偵查。今日傍晚,大王被陛下責罰的消息傳出,便有不少朝臣在暗中串聯…”
陰謀的雛形在低沉的話語中漸次展開,聽得某人眉頭緊皺。
講真,雖說始作俑者是他自己,但當得知連柳洋也參與其中時,還是抑制不住的升起一股委屈的情緒來,暗道怪不得自己被打的消息都傳這么久了柳瑛那小妮子也沒來探望,說不得又被她那“不懂事”的老子給禁足在家了。
“百騎司那邊,可有河東的消息轉來?”
聽了太多的爾虞我詐,心情有些沉悶的李大德亟需一些振奮的消息來調劑。不過說到河東,卻把高馮給問住了。
他雖也在百騎司掛名,但關于河東道的消息可沒人會告訴他。
“沒有?”
前者有些失望,進而又覺得畢竟他才離開幾天,沒消息也屬正常。
“就讓消息再飛一會兒吧!”
擺發了高馮,李大德矮著身子向下欲往房檐那搭的梯子挪動。前者正欲過來攙扶,忽然間兩人的動作便齊齊頓住。
就在小院靠南的方向上,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月光淺照下,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突然扒住墻頭,進而露出柳瑛那張憋紅的小臉來。
“這,殿下速速回房,麾下去拖住她…”
高馮話音未落,身旁李大德已是抬手抽了過去,沒好氣道:“拖個屁!還不快把梯子搬過去!別摔著她!”
柳瑛玩的這一出,既出乎了他的預料,想想又符合這丫頭的性子。他剛剛一愣之下,第一反應也是高馮這般想立刻回房裝死,免得他爸爸的“苦肉計”再穿了幫。
但念頭只閃了一下便改了注意。
哪怕只是沖這丫頭爬墻頭的面子,他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柳氏就這么踩進老李的陷阱。
“但愿能領老子的情吧!”
眼看著高馮跳到檐下,扛著梯子就往墻邊跑,還在屋頂沒能下去的某趙王便翻了個白眼,又軟著腿扶著瓦片坐回了屋脊上。
莫名其妙的,他想到了去年這丫頭為“救叔叔”翹家,輾轉來到中條山時的情形。
當時她也是這般顧頭不顧尾的亂闖,要不是遇到了李建成,估計現在墳頭的草都有一米高了。
所以一個遠方的族叔都讓這丫頭這般上心,要是知道他爹自己把脖子伸進了老李的繩套里,估計要哭死了吧?
正想著,身前瓦片響動,已然搭過來的梯子上方露出一抹憨笑的小臉,嬌憨的聲音隨風傳來:“李玄霸…”
月光漸隱,很給面子的露出漫天星光。屋脊之上傳來竊竊的私語聲,像是貓兒的夢囈。
一抹月白羅裙在書房廊下閃過,霍云兒按著刀柄將身形隱藏在陰影之中。后院內宅中,侯巧文停筆,看著對面屋脊上漸靠在一起的影子,淺笑輕哼,轉身滅了燭火。
星光斜照進窗子,書案攤開的宣紙上,幾行娟秀的小字墨跡漸干:
月照步庭下,郎坐西北堂。
君恩誠所重,妾意絲牽腸。
寒秋入骨清,盼郎早歸房。
夢囈輾轉時,雨露鴛鴦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