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樣?是那惡賊真身嗎?”
山梁南麓密林中,十幾個身罩皮甲的漢子湊在一起,正看向居中一位略年長的中年兵頭。彼時那只鷂鷹就落在他的胳膊上,正低頭梳理著羽毛。
隨著聲音落下,兵頭瞇著三角眼斜看向說話的士兵,隨即咧開嘴角,笑出一口尖銳的黃牙:“獵物不回巢,海東青是不會報告主人的。小后生,鷹隼的眸子可比人瞧的準!”
“喔!”
周邊圍繞的士兵盡皆恍然,隨即便有人揮拳,惡狠狠倒:“這廝既然送上門來,正好辦了他!”
“哼,那軍營里有上萬大軍,你倒是辦一個給俺瞧瞧!”有人不屑冷哼。
“去恁娘的,瞧不起人是吧?你看俺怎么混進去弄死他!”
被嘲諷的人不服氣,還待耍橫,那兵頭胳膊上的鷂鷹忽然轉身,炸起羽毛嚎叫了一聲,驚的幾人安靜下來。
“一個個毛毛躁躁,能成什么大事!”
年長的兵頭哼道:“俺當年獵虎時,在雪窩里一趴就是一個月!虎那畜生最是警醒,稍有異響便藏的沒了影子。可最后,還不是落了俺的陷阱?”
抬手順了順鷂鷹的羽毛,后者忽一揮胳膊,把鷹送上天空,同時喃喃道:“想獵虎,須得有耐心!”
他們這伙人,看配置就知道,壓根兒就不是專門來刺殺李大德的。
翟松柏他們在太原都籌謀小半年了,李大德才來多久?實際上這伙人蹲在大梁山,只是為了監視山前涑水軍的動向,及時匯報給后方。
不單是杏花嶺,晉陽和石艾也都有小隊潛伏監視,目的就是要隨時掌握太原境內的唐軍分布。
不過雖然任務不同,但刺殺李大德也不算臨時起意。
翟松柏當初為聚攏這些人,便是以血仇為基,把老李那一家子都掛在了他們這伙殘軍的必殺名單上,每天畫圈圈詛咒罵街。
被這種情緒整日澆灌洗腦,可想而知這些人見到李大德時會有多么的殺意涌動了。
翟松柏現在根本就是騎虎難下,尤其在月前晉陽城外的一場刺殺,讓他這伙人曝光之余,又與李唐再添新仇。他也只能捏著鼻子,在內部下達對李大德的“刺殺令”。
刺殺一朝親王,即便是在野外遭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看上次的結果就知道,這可不是電影里那種高來高去,打不過我就飛走的世界。真要打起來,訓練有素的士兵只一輪弩箭,就會叫刺客連懷疑人生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就像那位兵頭說的,想獵虎,須得有耐心。有耐心的獵人,通常運氣都不會太差。
很快,機會就來了。
第二天一早,匯合了前夜抵達的儀仗隊數百兵將,李大德又在涑水軍挑了兩營眼熟的隨同,便與吳老鐵等人西過汾水,直奔桃花溝而去。
之所以又等了一天,除了要調兵,主要也是眼下的兵工廠不過是個四面漏風的草臺班子,真心不是招待人的地方。
自吳老鐵得了詔令北上,到現今也不足一月,別說是框架了,桃花溝里眼下除了幾個木棚子和帳篷,根本連張床都沒有。
“還好東家,啊不,殿下叫俺來了,要只這幫殺才,沒俺這個木匠照應著,非得淋雨不可!”
陽光自山間灑落之際,一片桃馥芬芳的山坳之中便響起吳老鐵那得意的笑聲。
一群昨夜歸來,自山前迎來的鐵匠們聞言便黑了臉,偏又反駁不得。
因為僅有的那幾個木棚子,確實是人家木匠搭的。
李大德這邊附和大笑,一邊言說著稱呼他東家也沒毛病,一邊又挑眉得意他的先見之明。絲毫不覺得他忘記了這貨是個木匠有啥不對。
“其實杏花嶺離這兒也不遠,為何不叫人過來幫忙?他們左右也要建軍營,蓋房子都順手了!”
待轉過一處小路,山前豁然開闊,李大德站在一處斜坡之上,看著眼前微風拂過的廣袤山野,下意識便是一個深呼吸。
他們倒是會挑地方,桃花溝,顧名思義,便是一處桃林所在。此時風中傳來陣陣果香,瞬間就勾得某杠精的味蕾蠢蠢欲動。
早知道應該帶桃兒來的…
這邊桃子還沒想完,隨著話音飄飛,那邊吳老鐵和溫無隱便齊齊哼了一聲,臉露不屑狀,顯然是又想起了之前與張平高鬧的那場不愉快。
“呵”
李大德搖頭失笑。
這種爭權之事別說現在,往后再推一千年也不會有所改變。他沒法要求手下所有人都能相處得和藹,只要同一個部門內不出幺蛾子,都是難得的氛圍了。
“所以我這次才調了兩個營過來嘛,就是替你們干活的!”
勾著吳老鐵的肩膀,李大德嬉皮笑臉的替一群大頭兵套近乎,看得一旁的溫無隱一陣皺眉,總有股要諫言上位者須端莊的沖動。
老吳倒是很吃這套,覺得這是他和某黑心東家“關系好”的表現,便連連點頭道:“要得要得!俺就說嘛,咱漢子們別的沒有,力氣和家伙事兒有的事,哪還需要派兵保護?還是東家你想的周到!”
他這一番話,聽得隨同而來的士兵盡皆翻白眼,倒是得了一眾鐵匠們的熱烈附和。
大抵也是這貨明明是個木匠,卻生了個鐵匠脾氣,才使得某杠精總忘記他的真正職業。
下到山坡下方,便見到在一片桃林之外竟還有條一丈寬的清水河蜿蜒山前。此刻沿河岸搭建了十幾個烽火臺一般正冒著烈焰的泥土熔爐,有漢子赤膊在側,踩動身下鼓風袋,同時不斷往里扔些黑乎乎的事物。
“咦,這就開始用煤熔煉了嗎?”
李大德沒見過生鐵熔煉的場景,此刻詢問出口,便聽身旁一個魁梧的漢子解釋道:“稟東家知曉,那不是煤,是咱們漚的木炭。殿下說的煤咱是尋到了,可那玩意兒濕乎乎的,點不著哇…”
“點不著?”
前者還是頭一次聽人說煤會點不著的,聞言便帶人上前,同時叫人把挖來的煤塊挑些過來。
他只是知道這邊有煤,但如何勘探想來是個技術活。本以為會尋很久,不想當地早有人知道桃花溝這片有一處“黑山坡”,其實也怎么廢功夫。
很快,幾個漢子便提著個裝有一堆黑乎乎石塊的大藤筐過來。某杠精上前用手捏了捏,還拿起來聞了聞,確定是煤無疑。只是因為常埋地下,才顯得濕乎乎的。
“你們平日都是怎么煉鐵的?咱們今日就用這煤試試!”
既然來了,他總要先把人家的流程問清楚,才好“提意見”。不過熟悉他抬杠本性的吳老鐵等人顯然有些不太情愿,支支吾吾的,反倒是溫無隱給他解的惑。
說穿了,其實一點技術含量也沒有,就是把鐵礦石扔在木炭上,燒就完了。
以木炭燃燒的溫度,根本就不足以讓鐵融化。于是根據不同物質熔點不同的特性,礦石中那些比鐵熔點低的雜質會先一步融化,在爐中沿著管路流向底層。剩下的,就是自碳灰中把去掉雜質的鐵塊撿出來敲而已。
所以真較起來,反而是那座內藏管路的黏土爐子技術含量更高。
“就這樣?”
李大德有些失望。
他還以為是像冶煉青銅那般,以坩堝煅燒成鐵水之后倒進模具里澆筑呢。若是這種純以人力敲打鍛造的效率,那他還做個屁的生意?兩萬人的裝備要打到何年何月才能完成?
“先試試吧!”
挑了個小青年看守的爐前,李大德命人把藤筐中的煤塊加到炭火中去。一邊隨意的與眾人攀談,一邊打量著這邊的地形,在腦中構建未來兵工廠的模型。
其他人倒也不以為意,左右現在其實也沒“訂單”,大伙埋這煉爐,純屬沒事干在這兒備“貨”而已。
“這種燒法,大概要多久啊?”
只過了不到兩刻,李大德便覺無聊。這邊不知誰說的“燒上一天是常事”還沒落下,便聽身后踩鼓風機的小青年忽然叫道:“著起來了!真的著起來了!”
“慌里慌張!瞎叫嚷什么!”
一個與他面貌相似,只是更年長的鐵匠大叔跑了過來,先是兜頭抽了他一巴掌,隨即微微瞥頭瞧了一眼爐內,便也如他一般,扭頭對李大德喊道:“東家!那煤真的著起來了!”
廢話!
李大德心說特么的把里面的水分都烘干了可不就著了么!同時下意識的抽了抽鼻子,似是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便在這時,卻又聽那漢子忽然一聲驚“咦”,喝道:“俺那鐵錠子呢?咋沒了?”
某杠精“哈”的一聲,正想說這么快就化了,卻見那他旁邊那小青年嘟囔了什么,扭頭提起一個盛滿水的木桶就要往爐子里澆。
“臥槽!小心!”
前者頭皮一炸,抬腳就把身前那漢子給揣飛到了河里,同時轉身一手一個,揪起吳老鐵和溫無隱,向后猛的躍了出去。
“砰!”
隨著一聲極其通透的悶響,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那座以泥土培起的煉爐冒著劇烈的熱氣轟然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