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唐軍的堅韌,超乎了薛舉的想象。
在他以往的認知中,所謂天時地利都只是輔助,真打起來,還得靠將士用命及個人勇武。而說到勇武,他的西秦大軍不覷天下任何勢力。
上一次他就能以不到四萬的兵力干掉六萬唐軍,這一次十萬打四萬,還不是手拿把攥?何況那四萬唐軍還是分開的。
然而現實情況卻狠狠的告訴他,有時候地利得當真的可當十萬雄兵。而唐軍,也不是任人捏扁搓圓的軟柿子。
時間已至未時,過午熾烈的陽光使得交戰雙方都疲憊不堪。尤其在屈突通以壕溝為界放火的情況下,前線的許多西秦士兵純粹就是在敷衍了。
唐軍大營已陷過半,將士們打得煎熬。但若看壕溝拒馬分布,便知這些地方都是被他們有目的的放棄掉的,并未傷及根本。
這對進攻方來說,就有些騎虎難下了。
唐營內剩余的地方皆筑土墻為屏,再加上外圍營地間溝壑縱橫,倒塌焚燒的拒馬木寨無數,嚴重限制了敵軍陣型的展開,以至雙方打到后面,傷亡比例的差距比開始還大。
但唐軍士兵體力透支的厲害,也已是強弩之末了。
薛舉這回坐擁十萬大軍,便將部隊分做梯隊交替進攻,輪流恢復體力。但唐軍卻沒這條件,無論是哪一個方向的敵人上來,需要的都是全部戰營的動員出力。
“大將軍!給南營發信號吧!也叫兄弟們喘口氣!實在撐不住了啊!”
營寨南面一處煙熏火燎的木臺上,半邊臉漆黑,半邊臉血紅的劉綱抱拳出聲,向同樣灰頭土臉的屈突通進言。
后者皺眉沉思,似在猶豫。
薛舉沒想到唐軍這般堅韌,同樣的,他也沒想到對面會這般不依不饒。只目測,今日進攻造成的傷亡就已過萬了,卻不想那薛舉仍沒有罷手的跡象。
“罷了!縱然要尋機殲敵,但若吾等盡歿,卻也非取勝之道!點起狼煙!”
“喏!”
劉綱臉露喜色,狠狠的松了口氣,隨即起身揮手,啞著嗓子喝道:“起火,放狼煙!”
后方早有親衛應喏,奔跑著沖向木臺后方的幾處柴堆,往上翻倒一坨坨的奇怪事物。
說是點狼煙,但就以眼前這等情況,是沒條件尋狼糞的,士兵往火堆里加的其實是馬糞。在過午無風的環境下,很快,自唐營后方便有三道白煙直沖天際。
彼時的李靖這邊,其實也不好過。
他們來的比屈突通要晚,而且由于地勢的原因,還要負責南面糧道的掩護和轉運,因而并沒有太多精力放在建造營盤上。
而最重要的一點是,與屈突通的手下不同,他這邊的兩萬人其實是上一次淺水原大戰后收攏的潰兵。
這些人本來就是驚弓之鳥,一說北進來打薛舉,沒當逃兵那都是他看的太嚴,更遑論交戰了。
所以當第二波進攻,薛舉分派出三萬人馬,在宗羅睺的策應下向南營進攻時,李靖便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覺上頭的事:
他把這次北上收斂的那四萬唐軍的遺骸骨灰全都擺了出來,在營地內側以骨灰壇擺了個“防御圈”。
用他的話說,左右這些人都死過一次了,今日為同袍再死一次也不打緊。
這一下,驚弓之鳥成了憤怒的小鳥。
沒有戰前動員,也沒有戰術指揮。就在右翼秦軍在騎兵的掩護下突進到營寨外側時,面對的就是一群流著眼淚,抄起刀子嗷嗷叫著撲出來的唐軍士兵。
一方是勞師遠攻,加之上午本就打了一場,另一方則是以逸待勞,含恨而擊,反叫李靖這邊小勝了一場。
但也到此為止了。
隨著第三場不停歇的開始,薛舉孤注一擲,把全部兵力都投入到對屈突通的進攻后,決戰的時刻終于到了。
“兒郎們,弟兄們!”
城南大營的高臺上,李靖頭纏麻布,身前還以披風裹著個人頭大小的陶土罐子,舉刀高呼道:“報仇的時候到了!今日,吾與諸君共進!若得生還,便將吾等同袍帶回關中安葬!若死,便以身為墳,護我同袍!”
“以身為墳,護我同袍!”
近兩萬兵卒皆是頭纏麻布,陣列在前。隨著呼聲漸落,便各自取了腰帶麻布,裹了骨灰壇子在身上,連劉文靜與殷嶠也不例外。
“嗚”
號角聲自北面響起,黑壓壓的西秦士兵喊著號子壓上,很快就將城西大營圍了起來,喊殺聲頓時震天。
李靖翻身上馬,命人打開營門,同時放火燒了身后大營,拔刀前指:“進攻!”
“殺!”
踏火而出的唐軍分做數十大陣,怒喝著殺奔城西,耙子一般狠狠的犁進敵軍陣中,絞殺在一起。
時間開始緩慢的推移,戰場上飄過的黑煙遮蔽天空,使得天色都變得陰沉。
高墌城頭,李安遠與劉弘基都各自閉了雙眼,似有不忍。另一邊的薛仁杲則是大呼小叫,只覺唐軍的覆亡就在眼前。
但唐軍堅持下來了。
有了李靖這批生力軍的加入,似給屈突通這邊注入了一股強心劑,愣是讓交戰線上的士兵打出一股絕地反擊的氣勢來。
無數戰營以熟悉的壕溝通道為依托掩護進攻,不少本被敵軍占去的地方又莫名奪了回來。
“殿下,依某看,唐軍此乃回光返照爾!”
粱胡郎指著城下開始焦灼的戰場冷笑道:“他們已無退路,但面對我大軍又難取勝,此時若有生力軍加入,必能一鼓而下!”
生力軍?
本還沒怎么在意的薛仁杲聞聽此言便是一愣。
老子不就是生力軍嘛?
一想到若是能在兩軍相持的時候突然出擊,待擊潰唐軍之后論功,那可是誰也繞不開他的。
何況,上一次淺水原之戰是怎么贏的他可沒忘。他爸爸不就是靠著這一招,才打得李世民夾著尾巴逃走的嘛!
“哈哈!此乃天助我也!傳令,速叫城內兵卒集合,隨某出城破敵!”
“喏!”
周圍一眾校尉抱拳轉身,就連粱胡郎都美滋滋的要跟著去。只是沒走出幾步呢,就被前者一把給拽了回去。
薛仁杲斜眼冷笑,卻是哼道:“你干什么去?是老子去破敵,你這廝上次的罪還沒清呢,還想和老子搶功?某命令你,留下守城!若是有失,定斬不饒!”
“啊?守城啊…”
粱胡郎貌似哀嘆,黑著臉把兵器丟下,蹲去一旁角落里自閉去了。
前者自是不知他這手下彼時在打什么小九九,自顧去調兵。但要說后者就此便放了李安遠與劉弘基,引唐軍攻城,也確實高看他了。
開始沒動手,是因為城內的兵馬太多,他怕萬一失敗會被小薛點了天燈。畢竟這貨折磨人的場景,他也是親眼瞧過的。
但眼下有了動手之機,他卻又遲疑起來。
城外那場面,怎么瞧,都不像是唐軍能贏的樣子。他剛剛那般勸說薛仁杲,調他出城是真,內心感慨也是真。
若無意外,一旦城內這近萬兵馬壓上,唐軍就真的要堅持不住了。
他要親眼看到有了結果,再決定到底是救下那兩名唐將,還是砍了他倆的人頭去慶祝他家大王又創新高。
斜陽漸已淺落,交戰的雙方彼時心里好似都憋了一口氣,就看誰先松。而隨著高墌城西門大開,一馬當先的薛仁杲引兵殺向李靖側翼時,許多西秦士兵便長呼出一口氣,只覺勝利在望了。
馬蹄聲開始密集,轟隆隆的駕臨戰場。薛仁杲臉上掛著獰笑,呼喝左右向兩翼包抄,同時又隱隱皺眉。
就以他城內湊的百十匹戰馬來說,這蹄聲也太響了些。
“姓宗的來搶功了?”
薛仁杲冷著臉扭頭,果見自唐營西南方向有甲馬在前,正向這邊狂奔。
“次奧!”
暗罵一聲,小薛狠踹馬腹加速,正欲叫手下速度接敵,莫給那姓宗的插手之機,眼角余光中忽然有大批鮮麗的大紅戰旗連成一片,伴隨著人喝馬嘶,如燒紅的鐵釬一般直插己方本陣。
哪里是什么宗羅睺,這股不知從哪迂回出現的騎兵,根本就是埋伏在側的唐軍。
李世民趁著雙方全部兵力都投進戰場,各自眼花之際,掩了旗號叫騎兵分批靠近,待到集結沖鋒時,西秦大部分兵馬都還沒反應過來呢,連個像樣的防守姿勢都擺不出來。
包含俘虜的北地騎兵在內,近五千騎兵分做八路,呈鋒矢陣直插戰場,沖在最前的尉遲恭與秦瓊俱身著兩層鐵甲,剛一入陣,就殺得對面人仰馬翻。
眼見遠處那個黑臉漢子一槊便將一名兵頭挑飛近一丈遠,薛仁杲頓時手腳冰涼,打馬就往回跑。
“快!速速回城防御!謹防唐軍趁勢攻城!”
小薛同學這邊不住怒吼,都還沒跑到城下,遠遠的,就看到城頭忽然一片喧嘩,隨即一抹鮮紅的唐旗飄蕩而起。
梁胡郎笑瞇瞇的攙扶著李安遠和劉弘基出現在墻垛后面,隨后指著薛仁杲的方向,怒喝道:“大膽賊人,竟敢犯我大唐城池!兒郎們,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