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軍潰矣!”
對岸,隋軍左武衛大營,高臺之上的將校們紛紛發表看法。梁元禮微笑道:“看來今日便可拿下風陵驛,大將軍可以給陛下送呈捷報了!”
“哈哈,屆時本將自會為諸位請功!”
宇文述心情也不錯,笑瞇瞇的撫著胡子。
前些日子接到皇帝旨意,讓他領河南道討捕大使,他本意是有些不爽的。
那邊就那么小貓兩三只,東有齊郡張須陀,西有洛陽來護兒,根本就是爛在鍋里的菜。就算平了這些人,又能有啥功勞?
但河東就不一樣了,就地勢而言,像一把刀子一樣插在兩京之間。毋端兒聲勢浩大,乃是當前朝廷的心頭之患。平定河東的功勞,怎是其他可比的?
而且當時宇文述從京城征調的戰船已經在路上了,投石機也搞的差不多了,便磨蹭了一下,打算先打進河東收付芮城,再從容的去河南上任。
他可是聽說了,李淵至今都還在黃河西岸望河興嘆,無法展開進攻。只要他滅了敬盤陀,打開進入河東的通道。到時候不管在哪,這平定河東的首功都是他宇文述的。
這邊將校相和,言笑晏晏,談吐之間隱見彩虹。卻聽東面忽然蹄聲滾滾,一群人帶著煙塵徑向大營這邊跑來。看旗幟裝束,乃是隸屬兩京的金吾衛。
宇文述皺了皺眉。
因為河東的戰事,潼關與函谷關之間的通道已經封閉了。除了朝廷公文往來和糧草運輸,民間不得進出。這段時間經過的除了昨晚一個六百里加急的文書,就只有前往齊郡傳旨的黃門郎。單就路程來說,對方應該沒這么快回來才對。
“去,攔下那隊禁衛問問,可是東都出了什么事?”
宇文述擺手下令,一名親衛拱手而去。過不多時,卻帶了一位面熟的黃門郎回來。正是前些日子經過那位。
“大將軍!”
黃門郎不等走近便遠遠的高呼,哭喪著臉哀道:“齊郡張府君戰死了!”
“什么?!”
宇文述只覺得耳邊轟的一聲炸響,眼前一黑,差點一頭從高臺上栽下去。
“大將軍!”
“許公!”
“阿爺!”
周圍簇擁的將校以及宇文化及呼啦一下都圍了過去,急忙將他扶住。前者撫著額下,緩了半天才吐出一口氣來。隨后一把推開周圍之人,指著臺下怒喝道:“放你娘的屁!胡說八道什么!爾可知此言若有虛假,陛下定會誅你全族!”
“大將軍!下官不敢欺瞞呀!”
黃門郎當場就跪下了,連磕了兩個頭,起身哭道:“下官在濮陽遇到張府君麾下副將裴行儼,是他親口所言。如今齊郡家家裹素,人人戴孝,都在為張府君送行呢!”
“這…”
宇文述呆立原地,半晌,喟然長嘆道:“張果出師未捷,我大隋痛失良將矣!”
周圍將校相顧無言,都被這消息震撼的說不出話來。眾人尚記得去年長白山王薄起義,被張須陀引八風營大破叛軍,斬首萬余,皇帝陛下特意命人畫了他的畫像傳閱全軍。這樣的猛人,怎么突然就死了?
這個時候,卻見宇文述忽然變了臉色,臉上帶著殺氣下令道:“這件事誰也不準傳出去!違令者斬!另外…”復又指著臺下的黃門郎,對宇文化及吩咐道:“大郎,你點本將親兵送他回京!切記,路上不許他和任何人接觸!”
“喏!阿爺放心!這小子若是敢在路上亂嚼舌頭,某便砍了他!”
宇文化及躬身領命,轉身跑下高臺,提了那黃門郎便走。
“傳令,鳴金收兵!”
既然山東生變,黃河下游的局勢開始走向惡劣,那他這邊就不能再磨蹭了,尤其不能折損太多兵力。而且宇文述現在心緒有些亂,根本沒心思和敬盤陀糾纏,只想先靜下心來先分析一波局勢。
其他人對于收兵的命令固然可惜,但也不敢違抗將領。待大營敲響銅鑼,下達了收兵命令,便跟著宇文述走下高臺。便在這時,卻見走在前面的老將軍忽然又晃了晃。
“大將軍…”
梁元禮急忙上前一步,正欲攙扶,卻見宇文述擺了擺手,穩住了身形。
“不妨事!”
后者嘆了口氣,搖頭嘆道:“終究是年紀大了啊!”
“大將軍春秋鼎盛,還硬朗呢!”梁元禮輕輕拍了一記馬屁過去,小心的扶住了他的胳膊。
“哼,就你嘴甜!”
宇文述笑罵一聲,倒是沒再拒絕。只是待回到帥帳,只剩下自己時,便抬手捂住了心口,面露痛苦,臉色一瞬間變得灰敗。
“怎會如此?”
老將軍喃喃自語。
而此刻,楊廣也在這樣反問自己。
不用等到黃門郎的回報,裴行儼在確認了張須陀的死訊后,就帶著殘部迅速撤離了齊郡并派信使飛報虎牢關。今天還未開朝,奏報就已經擺在了楊廣的案頭上。
于是早朝就被取消了。
楊廣趕走了甘露殿內所有內侍,獨自一人端坐案后,望著面前的奏報發呆。
他很少這樣失態。
即便是當年東征失利,折了百萬大軍狼狽的逃回涿郡,他都還保持著皇帝的威嚴,親自砍了幾個貪墨糧草的官員。而月前聽聞蘭陵公主的死訊,他也只是罵了幾句便拋到了腦后。
敗兵,他不在乎。只要山河尚在,便能重整再戰,總能贏回來。
妹妹死了,他也不在乎。覆水難收,何況一個目光短淺的女人,死便死了。
可這次聞聽張須陀的死訊,他心底卻忽然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和陰寒來,戰栗難言。
這不是少一員良將的問題。
隨著這些年因為東征的事和世家交惡,殺人貶官的同時,他也趁勢收回了不少權利。但隨著皇帝的權威日盛,對朝政的把控加強,卻常常覺得手下無人可用。
晉王府起勢的舊臣都已年老,新入仕的官員又不堪用。別看朝廷從開皇年間就在完善考舉,但選出來的人能叫他和朝臣都放心的,比雞蛋里的骨頭還少。眼下朝中有能力、有人望又年輕的官員中,也就李淵算是他能放半個心的。
但也僅是半個。
文臣嘛,倒還可以湊合。大不了他這個皇帝再辛苦些,給那些年輕人一些成長的空間。但武將,尤其是能指揮一隅戰局的統帥,卻不能湊合。
好在上天許是念他辛苦,在楊素、韓擒虎故去,衛玄、宇文述年老時,又給他送來一個張須陀。
當初齊郡饑荒,張須陀私開義倉賑災時,朝中眾臣皆言此人枉顧法令,理應嚴懲,就只有皇帝覺得驚喜,佩服他的膽色與遠見。
本來還打算等他平定山東,穩固了黃河下游,便調他進京接替宇文述的位置。卻不想還沒開始,人就沒了。他這一沒不要緊,卻搞不好山東和河南都要跟著一起沒。
“為什么?”
“朕承天命繼大統,開運河,滅陳朝,北拒突厥,東征高句麗,為的是大隋百姓從此不受天災戰禍之苦,為何天意卻叫朕屢屢受挫?”
“朕做錯了什么?”
“朕沒做錯!”
“世家都該死!”
“朕好失望…”
“朕好失望!”
楊廣突然怒吼一聲,抓起面前一個金漆筆洗狠狠的砸向對面。隨后還不解氣,把案頭能看到的東西都砸了出去。搞得殿內響動不斷,稀里嘩啦的如同打架一般。
“圣人?”
守在門外的內侍小心翼翼的推開殿門,剛一抬頭卻見刀光襲來,又驚叫著連忙縮了出去。
“哚(顫音)!”
一把三尺長的儀刀釘在關閉的殿門之上,刀身顫動不停。
“滾!統統都給朕滾!”
楊廣的怒吼聲傳來。候立在殿外的內侍們頓時跪倒一片,以頭觸地,但卻沒人真的敢就這么“滾”了。
皇帝自是在宮內怒氣勃發,深恨老張的死訊打翻了他未來的全盤計劃。而在宮門之外,京城也隨之風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