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德不是那種隨意下命令砍別人腦袋的人,就算真生出這種想法來,最多也只是暗示老馮“乃伊組特”。
但有那么一瞬間,他是想砍了這貨的。
張文潛當然算不上是好人,他是拉了兩個替死鬼擋在身前,靠同伴身體的掩護才活下來的。但真正促使李大德饒他一命的,并不是這貨見風使舵的臉皮和口才,而是前者突然萌生出的一個計劃。
有時候,這種貪生怕死卻又身份特殊的二五仔比猛將都難得,也更有用處。
“寫詳細點,別特么和老子拽文采!就一五一十的寫,你家住哪條街、家里幾口人、都叫什么名字、多大歲數、什么時候投的賊軍、都幫他們做過什么事、哪天做的,都給老子寫上!少寫一條,老子就剁你一根手指!”
山下的樹林里,某東家大馬金刀的坐在一個破馬鞍上,身上裹了原本屬于張文潛的大氅。而后者則是蹲在一旁,正用他提供的秀麗筆瑟瑟發抖的寫投名狀。
樹林外的清理工作已經進入尾聲,除糧食外,最終還找回了五匹馱馬。賊軍的兵器很雜,大部分都是農具,也就個別人有障刀橫刀一類的制式兵器,此時都被收攏到一起準備帶回去。鐵甲湊齊了三副,還有不少多余的部件,也不知道這幫人是怎么分的,眼下自然也都是戰利品。
除了張文潛,運糧隊中也還有十幾個幸存者,大都受了不輕的傷。考慮到帶俘虜回去有些麻煩,還要浪費糧食養著,馮立干脆命人都殺了了事。李大德有些不忍,但也裝作沒看見。
他心里的小白蓮被馮月娥弄枯萎之后,好像再也長不出來了。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忙,顧不上。
等這邊張文潛在絹布上寫好了投名狀,又被逼著簽字畫押按了個血手印,李大德便叫他起來,詢問芮城和風陵驛的情報。前者為了活命,說的很是詳細,就連王度人在縣牢,卻還遙控整個芮城這樣的隱秘事都給抖了出來。
“聽說大哥和這個王度關系不錯?嘖嘖…”
李大德暗暗搖頭,倒也沒什么鄙夷或者氣憤的想法。在這種時局下,左右逢源才是世家門閥的真正態度。指望他們真心投效,在老李正式搖旗之前基本不太可能。
至于風陵驛那邊那位叫敬盤陀的賊軍將領,他就不怎么關心了。這名字,一聽就活不到武德元年。
“回去以后,知道怎么說吧?”
斜眼看向張文潛,后者一聽“回去”二字,頓時激動的臉都發紅,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道:“知道知道,卑臣回去之后就說糧食已經送到敬將軍手里了。主公放心,只要斷這廝幾天糧,賊軍不攻自破!”
這廝倒是會打蛇隨棍上,眨眼就以臣下自居了。
“為什么要斷人家的糧,我說你這人,怎么一肚子壞水?”
李大德沒理會他的稱呼,而是挑了挑眉毛,一臉正氣的說道:“你們糧食沒送到,得趕緊給人家補上啊!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耽誤呢!”
既然知道了對岸隋軍是宇文旗號,他就不打算幫忙了。雖然不知道他老子李淵具體什么時候會被派到河東,但也就是過年前后。這種克敵的功勞,得給他的親親二哥留著。
“啊?”張文潛一臉懵逼,心說你特么到底是哪頭的,老子猜的真是好辛苦啊。
“嘖,真笨!”
李大德嘆了口氣,招手把他叫到身前,低聲說道:“你回去之后,就說風陵驛那邊增兵了,以后糧食要運雙份!其中一份送到哪,不用老子提醒你吧?有人要查也不要緊,提前送信過來,老子替你料理了!”
張文潛連連點頭,眼睛亮晶晶的,心說你特么還說老子一肚子壞水,和你一比,老子純潔的就像個小白兔。
“至于王度,唔,你不妨暗示他一下,看看他的態度。不過我猜以他這種當了那啥還立牌坊的做法,應該會默許你的行為,沒準還會暗示你向我示好。”
對于李大德的說辭,張文潛深以為然。之前還沒覺得,可讓前者這么一分析,他忽然發現這位縣令大人還真就是這樣的做派。當然肯定不是像他說的這么難聽,人家那叫良禽擇木而棲。
“以后有什么消息,你就來這個樹林里候著,自然有人出面接頭!”
李大德對馮月娥招了招手,待后者扶著刀柄過來,便說道:“這位是馮隊長,主管情報的,以后就是你的上線。有什么安排,我會讓她轉達。”
“下官張文潛,拜見隊正!”
張文潛聞言立刻再次跪下,給馮月娥來了個大禮參拜,惹的周圍又是一陣白眼亂翻。
這年頭的跪拜大禮還是很值錢的,除了父母,就連見皇帝也只在大朝會才來那么一次,平時只拱手作揖。像他這種奇葩,實在是不知讓人說什么好。
馮月娥已然側身避去一邊,用眼神詢問某東家可不可以打這廝一頓。
“行了行了,時候不早了,趕緊滾蛋!別和老子耍花樣啊,就你寫這玩意兒,足夠你全家死三次的!”
李大德晃了晃張文潛寫的東西,揮手趕人。
“是是,卑臣這就,”張文潛走了幾步,忽又轉身,拱手道:“主公,可否為卑臣賜下名號?若是王縣令問起,在下也好告知。”
“名字啊…”
前者有些遲疑。但轉念一想,嚇唬嚇唬那王度也好,省的這貨還以為自己演技棒棒噠呢。便哼道:“你聽好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李名元吉!你一說他就知道了!”
“李元吉…”張文潛只覺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聽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便連連拱手,賠笑道:“原來主公姓李,卑臣省得了!主公放心,除了王縣令,卑臣絕不會讓第二人知曉主公姓名!”
“隨便!名字而已,老子既然說了,就不怕別人知道!”
李大德擺擺手,毫不在意。
開玩笑,別人知不知道李元吉的名字,關他李玄霸什么事?
待前者的身影消失在樹林外,眾人漸次簇擁到他身邊,馮立便輕聲問道:“三爺,此人可信么?若是他和賊軍告密,引軍來攻,可是大麻煩!”
“怕什么,咱們住在山里。沒人帶路,累死他們也找不著。”李大德笑道:“這種人典型的欺軟怕硬,在沒摸清咱們實力之前,絕不敢翹尾巴!但你記著,一旦被他得了勢,也同樣會下死手!防還是要防的。”
說著,便對馮月娥囑咐道:“你安排幾個機靈的,在這邊弄個潛伏點,專門和張文潛接頭。要是發現這小子不老實,就…”李大德頓了頓,抬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乃伊組特!”
“喏!”
馮月娥躬身領命,又看的其他三位分隊長一陣牙酸,羨慕得直吐泡泡。這就叫一步慢,步步慢。自從姓馮的女人得了東家的獎勵,他們幾個就越發沒什么存在感了,連名字都有人懶得打。
一切都塵埃落定,情緒一空,李大德才反應過來他們打了一個漂亮的伏擊戰。全殲對手的同時,己方無一人傷亡。
老子可真牛逼!
某東家豪氣頓生,美滋滋的在心里暗爽,期待有人夸他。便在這時,馮立手下一個漢子拎著滿是污血的柴刀跑了過來,指著樹林里一處地方嚷嚷道:“統領,俺們都搬完了,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繳獲了多少糧食?”
李大德精神一震,起身看向漢子指著的方向,隨即臉色“唰”就白了。
只見在距離路邊一丈多遠的林間,此刻堆滿了奇形怪狀的尸體。斷肢交錯,污血縱橫。張大嘴巴的蒼白面孔交錯期間,直勾勾的看著天空。
那漢子說的根本不是糧食,而是那兩百具尸體!
李大德只覺腦子里嗡的一聲轟鳴,頓時空白一片,小心臟也怦怦狂跳。喉嚨抖了半天,終于還是沒忍住,猛的轉身,來不及走開就張嘴吐了出來。
“嘔啊…”
畫面好似在這一瞬定格,所有人都靜止不動,眼睜睜的看著一道不可描述的液體穿越時空,落在正悄咪咪坐在李大德剛離開的馬鞍上的趙德柱頭頂。
“嘩!”
空間破碎,跟著一起破碎掉的,還有某保鏢的玻璃心。
馮月娥忽地轉身,喉嚨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