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亨幾人還沒等到李大德的新筆制出來試用,就被前來報信的仆役給叫了回去。
此刻,柳氏東眷房的直系男丁盡皆廊下站立躬身。最前方兩人,便是東眷房如今的話事人,柳莊與柳洋。原本還有柳述,可惜早年死在流放途中,連個兒子也沒留下。就剩下蘭陵公主楊阿五,還頂著個三房未亡人的身份。
眼下這位大隋公主便和兩位家主站在一起,也是在場唯一的女性。因為圣旨本來就是給她的。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蘭陵公主乃先皇親女,朕之…”
宣旨的黃門郎與陪同的金吾衛站在堂前,面對著香案,一臉嚴肅的把圣旨宣讀出來。
因為是楊廣下給自己妹妹的圣旨,并沒有經過門下省核準,開頭也就沒有標準詔令的格式,聽起來倒像是口諭。然而只讀了一半,廊下柳氏眾人的臉色就變了。
皇帝陛下這什么意思?當著柳氏全族的面,讓蘭陵公主回京準備改嫁?
“豈有此理!”
不等完事兒呢,宣讀就被楊阿五尖銳的怒聲打斷。
只見這位已進中年的公主直起身來,怒氣沖沖的對著宣旨官喝道:“本宮奉節而居,陛下這是在羞辱吾嗎?”
“這,”黃門郎眨了眨眼睛,腿有些抖。
別以為這年頭一道圣旨就是天了,宣旨官名義上代表皇帝,但那也只是名義上。若是升官發財的旨意,自然是皆大歡喜,高呼萬歲,還能賺點賞錢。但若是宣罪或者抄家的旨意,挨打都不稀奇。
所以這次跟他過來宣旨的是金吾衛而不是內侍監,真打起來,至少能護著他跑路不是?
不過此刻,那幾名金吾衛兵卒也是面面相覷,頭皮發麻。
如果說蘭陵公主是悲憤,那柳氏族人便是狂怒了,看他們幾個的眼神恨不能冒出火來。天地良心,沒馬上動手,絕對是讀書人的涵養在強壓著呢。
這個年代的世家大族,那是把臉面看的比命還重要的。可楊廣這封圣旨,等于是赤裸裸的打臉,把柳氏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
“皇帝怎敢如此!”
“荒謬,荒謬至極!”
“不當人子!”
“此豈是明君所為!昏聵矣!”
廊下的眾人忍不住忿忿,各種壓著嗓子的大逆不道之言聽得黃門郎心驚肉跳,卻不敢在這個時候逞威風,觸霉頭。
“回去再告狀吧!”某人心里暗暗打著小九九。
“都住口!”
便在這時,最前面須發已經半白的柳莊忽然怒喝一聲,制止了眾人的議論。隨后也沒理會一臉尷尬的站在那,既不敢繼續也不敢走的黃門郎。而是上前幾步,站到被氣紅了臉色的楊阿五面前,躬身施了一禮。
“大伯這是做甚?”楊阿五后退一步,驚訝道。
“殿下容稟!”
柳莊起身,強笑了笑,開口道:“皇帝這旨意是給殿下的,某想聽殿下一言。若殿下拒絕,柳氏盡全族之力,也要護得殿下周全。但殿下孀居多年,為兄也頗有不忍。若殿下有心回京,柳氏也愿成人之美,以嫁女之禮恭送殿下回閣,絕不阻攔!”
“大伯這是趕阿五走嗎?”楊阿五忽的怔住,隨即眼眶便紅了起來。
“殿下!”柳莊拱手道:“柳莊絕無此意!吾等是親人,無論殿下作何選擇,柳氏盡皆站在殿下這邊!”
柳莊指了指身后,楊阿五轉身看向柳氏眾人,一張張面孔映入眼簾。有氣憤者,如柳子夏、柳子陽。又皺眉遲疑者,如柳亨。還有眼帶彷徨,不安者,如柳弼。
她心頭一跳,忽地明白了什么。
柳氏是一族,而非一人。柳莊這話,明面上像是在告訴她柳氏挺她,按她自己的心意選擇就好。但實際上卻是在問,她是姓楊,還是姓柳。
若是姓楊,她就是大隋公主,按自己的心意選擇即可,沒人敢逼她。但若是姓柳,便要站在柳家的角度看待問題。現在的柳家,真敢抗旨不尊么?
“這旨意,本宮接了!”
一句話說的擲地有聲,不少柳氏子弟面色一變,盡皆不敢置信。但也有不少人,默默的松了口氣。
同樣松了口氣的,還有宣旨的黃門郎。聞言便如逢大赦,忙不迭的把圣旨放置在香案上,帶著幾個金吾衛轉身開溜。
“嬸娘不可!”
中庭偏廳里一聲嬌喝,剛回了家還沒來得及換衣服的柳瑛跑了出來,怒氣沖沖的對她喝道:“嬸娘怎可接這等辱人之詔!”
“瑛兒不得胡言!”
不等柳莊說話,一旁的柳洋便扭頭怒喝。柳瑛卻是不理,梗著脖子道:“嬸娘自己若想改嫁,瑛兒不敢阻。但皇帝這圣旨分明辱我柳氏,嬸娘看不出么!”
“某叫你住口!”
“啪”的一聲脆響,卻是柳洋當眾甩了女兒一巴掌。楊阿五平日里和柳氏的晚輩接觸甚少,倒是和幾個房里的女眷比較熟悉,平日里視柳瑛為己出。此刻見她挨打,下意識便挪步走去。
“瑛兒…”
“你走開!”
柳瑛捂著臉,一把推開楊阿五伸過去的手,轉身向府外跑去。后方柳亨皺了皺眉,急忙伸手招過幾個家丁出去跟著。
“這孩子,平日里被某驕縱,口無遮攔,還望嫂嫂勿怪!”
剛剛柳莊稱呼楊阿五為殿下,但此刻院子里沒了宣旨官,柳洋卻是改口叫了嫂嫂。
楊阿五強笑了笑,扭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大門口,卻是搖頭道:“瑛兒這性子,倒像吾多些。”說著,卻是解下腰間一塊玉佩遞給柳洋,溫聲道:“瑛兒從小便要禮物來哄的,待她回來,你把這玉佩給她罷。”
話音落下,卻是轉身去香案前拿了圣旨,徑直走向自己居住的院落去了。
“父親,”
柳亨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突然變得有些不好看。走到柳莊身側剛一開口,便被后者以眼神制止。
“勿須多嘴!”
柳莊皺眉瞪了他一眼,隨后沖柳洋招手道:“三弟,你與某來!”便向書房走去。
柳洋點頭稱是,路過柳亨時,便把楊阿五的玉佩塞給他,囑咐他交給柳瑛。
而此刻,跑出柳府大門的柳瑛正氣鼓鼓的大步走過街道,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說些啥。
跟出來的家丁不敢攔這位大小姐,只能護在周圍,免得有不開眼的人過去沖撞。也不知走了多久,正當柳瑛覺得兩腿酸痛,想找個地方歇歇腳時,一抬頭卻是看到了李府的大門。
李大德這會兒正拿著剛炮制出來的一支造型簡陋的新筆在手里翻看。
這個年代制作一支毛筆,需要的工序很多。他手里的只算是粗胚,寫不了幾個字毛就疵了。但只看筆頭構造,倒有點兒他想要那意思了。
他要那種筆頭長度不過一公分,直徑不超過四毫米。老師傅想破了腦子,也不知道這種秀珍筆頭要怎么做。畢竟毛筆保留的長度,是為了寫字時靠墨水的吸附力保持筆尖不散。若是那么小的筆頭,用的材料少了,吸附力不夠,怎么保持筆尖形狀?
不過隨后又聽到李大德要求筆桿下端握筆的位置也做成尖頭時,就突然靈光炸閃。
這貨只要求寫字的部分不超半寸,又沒說必須用多少材料。既然這樣,哥們兒把上半部分用筆桿藏起來不就得了?
當然想的簡單,做起來還是很費功夫的。光是在削尖的筆桿前端掏出一個容納筆頭的孔來就費了半日功夫。待到臨近午時,李大德才拿到他的新筆。
“不錯,有點兒那意思了!”
眼下被他拿在手里的筆已經看不出毛筆的樣子了,倒像是支鉛筆,只不過筆尖部分是探出的一小撮軟毛。
他這邊剛沾了點墨,準備試一試用這種筆寫字的效果,忽聽堂外腳步聲響。抬頭就看到柳瑛黑著臉走進來,氣呼呼的坐在他對面,拿起一杯涼掉的茶水一口喝了個干凈,然后拍著茶案怒道:“氣死我了!”
“啪嘰~”
一團墨汁沿著某人手中的筆尖滴落在紙上。李大德看了看柳瑛,又低頭看了看那一團墨跡,便嘆了口氣,扭頭對制筆師道:“你這玩意兒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