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當的沉默,讓李大德有種“怎么我還沒用力你就倒下了”的感覺。
這讓他很不爽。
比說不了話更難受的,是話才說了一半,對方卻不想聽了。
“砰!”
馬車上的隔門關緊,某人借口不舒服休息一會兒,但其實就是自閉了。
趕車的馬三寶咧開嘴,似乎想笑。但考慮到對方的武力值,便揉著臉吧笑意憋回去,賤兮兮的從身后的包裹里摸出個蘋果來拋給李大德。
“三郎口渴了吧?吃個蘋果!”
興許是樊鄉外李大德逼著他找了半宿蘋果的緣故,讓馬三寶誤認為這貨喜歡吃蘋果。結果在潼關時買了一大堆,都快成大家的主食了。
其實李大德很想說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蘋果,他最喜歡的還是哈密瓜。但伸手不打笑臉人,總不能因為別人好心而指責不是?
吃著蘋果,自馬上搖晃的某杠精決定還是把剛才的話題說完,否則憋的難受。
王伯當不想聽,那就給寶哥聽嘛。
“其實啊,大部分百姓活不下去,根本原因是生產力的缺失。寶哥,你知道什么是生產力嗎?”
“我…”
馬三寶剛把一個蘋果擦干凈湊到嘴邊,聽到李大德的話頓時就是一哆嗦,差點把蘋果給丟出去。
神特么生產力!
他很想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一看到某人那一臉暗示的表情,還是不情愿的搖了搖頭,無奈道:“愿聽三郎高見!”
周圍家將們紛紛撇過頭,極力隱藏臉上的笑意。
“那我給你簡單講講哈!”
李大德喜笑顏開,咬了一口蘋果,擺著手臂說道:“生產力嘛,簡單可以分成三個部分。即生產資料、生產對象以及勞動者。在咱們這個年代,最重要的構成便是勞動者了,這是不可替代的!”
緩了口氣,留給某人消化的時間,順便把嘴里的蘋果咽下去,李大德指著路邊又接著說道:“就以這土地耕種為例,其中的生產資料就是百姓們用的犁啊,耕牛啊等等,也就是工具。而生產對象就是土地了。”
“哦!”
馬三寶聽到這里便一臉恍然,扭頭道:“那三郎說的勞動者就是百姓?若按這種劃分,那這天下萬事皆由此構成。比如說陛下要修運河,那所用鐵锨、板車、繩索等便皆是生產資料,大運河便是生產對象。咦,這勞動者仍是百姓…”
“聰明!”
李大德豎起大拇指,笑嘻嘻夸贊道:“寶哥你都會舉一反三了!而且一句話就說到了關鍵!”
馬三寶臉一黑,很想給自己一嘴巴,暗罵叫你接話!
“沒錯,這個年代無論做什么,勞動者始終都是百姓。可全天下的百姓就這么多,做了一件事,便沒時間再做另一件了,這就是生產力的缺失。”
李大德豎起一根手指,把剛才的話繼續接過,隨后又補充道:“當然了,修大運河這件事,從長遠看還是利大于弊的。有了運河,沿途的田地便能得到灌溉,無懼干旱。水上運輸也多了便利,等于是生產資料的永久性擴充,總的來說還是提高了生產力的。”
“可是陛下又修了東都,還在各地營造離宮別館,以便將來巡視。此前征高句麗時,又命工匠日夜趕造樓船戰艦,這便又讓生產力缺失了吧?”
馬三寶本來都不想接話了,可聽到這里便忍不住。隨后想到了什么,忽又沮喪道:“更別說征遼東時被俘青壯無數,此消彼長,倒為高句麗做了嫁衣!”
“是啊!”
李大德嘆了口氣,指著周圍的田野道:“農業是根本,或許他的想法是好的,就是太急切了些。不把生產力解放出來,徒增消耗,最終的結果必然是階級斗爭的爆發。”
“可是三郎,”
馬三寶扭頭瞥了一眼緊閉的馬車門,壓低嗓音輕聲問道:“既然你也覺得陛下的做法是不對的,剛剛為何還要否定王兄呢?”
李大德知道王伯當此刻必然在馬車里豎著耳朵聽著呢,便笑道:“我可沒否定他,只是想提醒他方向錯了而已!改變現狀,不能一味的推倒重來。想要從根本上解決矛盾,首先要做的便是解放生產力,讓勞動者回到應該去的地方。可你看這幫造反的,動不動就是裹挾數萬百姓,聲勢挺浩大。結果卻是土地荒廢,糧食沒人種植。這樣的做法,能成功才怪呢!”
“有…道理啊!”
馬三寶點點頭,頗為贊同的說道:“兵書上講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可見糧食的重要。這些反賊不事生產,定然后繼乏力,勿怪乎一觸即潰。”
“呦,你還看過兵書?”
李大德一臉好奇的望了過去,就見前者訕笑著撓頭道:“我入府后跟著大公子做書童,倒是被逼著讀了一些。”
“你將來準能做個將軍!”李大德挑著眉,笑嘻嘻的說著。
眾人下了山坡,漸至河東腹地。周圍的農田越來越多,沿途隱見許多村落。可越靠近郡城方向,卻見越多衣衫襤褸的流民聚集在田壟間,似乎是在翻找著什么。偶爾能看見餓得干瘦的小孩蹲在路邊,小手藏在背后,怯生生的看著騎馬經過的眾人。
這景象一點也不像豐收的樣子,倒像是遭了災。
“河東乃豐腴之地,治下百姓安泰。又有太行王屋為屏,等閑亂軍攻不進來。怎地還會有如此多的流民?”
馬三寶一臉愕然,李大德也是有些懵逼,被嚇到了的樣子。
這可不是三五個窮人,更不是幾十上百。單是從眾人所在的方位向前看,遠遠的聚集在田壟間的流民身影便不下數千,且大都是些老弱婦孺。
哥們兒才剛裝完逼,這就要被打臉?難不成真是那些大地主壓榨的狠了,連老百姓的口糧都不給?
“你來,”李大德揮手招來身后跟隨的李成,指著田野說道:“去那邊問問,這些人是哪個村子的,為啥要在收割過的田里翻找,是雇主家少給糧食了么?”
“喏!”
李成行了一禮,翻身下馬,飛奔著跑向對面的田壟。
眾人停了馬車等在路邊。李大德又找馬三寶多要了幾個蘋果,走向路邊的幾個小孩。本來想逗弄一下,哄著他們叫個哥哥什么的。可還不等張嘴,幾個娃娃就嚇的趕緊跪下磕頭,還有個直接就哭了的。
聽到哭聲,離這不遠的田埂上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忽然跳了起來,連滾帶爬的跑到近前,一把扯過哭泣的娃娃藏到身后,跪下“砰砰”的磕頭。
“小孩子不懂事,沖撞了貴人!貴人饒命!貴人饒命啊!”
周圍田野間的人們紛紛駐足,遠遠的看著這邊竊竊私語。有些人表情憤憤,還有些搖頭喟嘆。卻沒有一人敢于上前的。
李大德尷尬的愣在原地,有些郁悶的撮著牙花子。
特么的,哪兒跟哪兒啊!
以前總在書上看到什么古代民智難開,什么等級森嚴,但終究只是些晦澀的文字描述,難以真正的在腦中形成概念。
可眼前發生的一幕,卻在真切的提醒著他這個時代的階級鴻溝是多么的難以逾越。百姓對于他這種鮮衣怒馬的貴族的恐懼,是刻入到骨子里的。這婦人雖是個例,卻也是時代的縮影。
馬三寶跳下車,跑過來準備拉他走。后方的馬車門也被推開,露出王伯當憔悴的臉來,皺眉看向這邊。
“呵…”
李大德扭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跪了一地的瘦弱身影,便露出個難看的笑容來,解釋道:“我說我什么都沒干,你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