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中富之家,修有一座兩進的院子。
雖比不得墨云舊主那般寬敞氣派的宅子,但也修葺得甚為精致。
前院為待客之用,此時有喇叭嗩吶之聲從前院傳來,有氣無力似哀樂更多過喜樂。
隱然有人聲混著樂器聲傳進后院,經風一吹,立時模糊扭曲難聽真切。
王安此時趴在后院西廂房的屋脊上,轉頭望著兩院相連的月亮門那邊,見并未有人走進后院,正要翻下屋脊,選一房室藏好,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女聲:“新娘子來了!”
聲音一落,一些或頭纏紅布、或腰系紅帶的男男女女簇擁著一披著紅蓋頭的女子到了后院,直引進一間房中,隨后又呼喇喇散去。
這些人行事作風,依舊透著股‘看似喜氣洋洋’,實則空洞冷淡的感覺。
王安側身躺在屋脊斜下方,避過了眾人眼目。
人皆散盡后,有腰系紅帶的大漢寂然守在新娘子屋前,一副要將新娘嚴加看管,防止其逃走的架勢。
記下新娘所在的房間,王安如靈貓般輕悄悄下了屋頂,身形貼到圍墻上,壁虎般‘游’過圍墻,翻進前院,一見前院確實有不少賓客聚集,立時搖身一變。
成了眾賓客中的一員。
他湊進最多賓客聚集的那一群人里,調動肌肉,游魚般輕而易舉地‘擠’進了人群最中間,還未收任何人注意。
人群最中間,眾賓客圍著一對神色憔悴的夫婦。
夫婦今日都是一身綢緞,穿紅戴綠,衣著打扮端重里又透出幾分喜氣。
但臉上沒有絲毫喜色。
“這次我是請了南平最靈驗的馬半仙算過的,侄子、侄媳婦你們放心好了!
新娘子的八字跟貴兒的八字極為相合,有增補貴兒壽元之相。
他倆成婚,一定能叫貴兒病情好轉!”
一老者站在中年夫婦對面,捋著胡須,高聲說道。
周圍幾個同樣白發蒼蒼的老者紛紛點頭,贊許這老者的法子。
孫氏夫婦對這幾個老人態度畢恭畢敬,聽聞其之所言,孫父連連向眾老者行禮,道:“貴兒有幾位叔爺伯爺這般觀照,病情也一定會好轉。
可惜他如今臥病在床,還躺在后院臥房里。
卻不能出來與諸位叔伯見禮…”
“無妨!貴兒的病才最要緊!”老者對孫父的態度很滿意,擺手道。
“是啊,侄兒,你家前幾日請了高人來家里看,可看出來了什么沒有?”
“貴兒的病可是沾了什么?”
“應當不至于…”
老人們七嘴八舌地向孫氏夫婦問道。
孫氏夫婦神色尷尬,眼珠急轉,支支吾吾,像是一時之間組織不好措辭。
二人面色甚不自然。
老人們都活了許多年月,一見這對夫婦的神色,頓知自己問了不該問的,順勢岔開話題。
夫婦倆引宗族諸叔伯兄弟落座。
王安挑了個角落的位置,與幾個年輕漢子坐了一桌。
孫父這時招呼道:“諸位同宗叔伯兄弟,貴兒如今纏綿病榻,不能出來向各位見禮道謝,如今他雖是辦喜事,一應典儀卻只好能省則省。
君昌略備幾桌薄酒,以招待諸位同宗叔伯。
待到來日貴兒身體見好,咱們再把典儀辦起來,務必辦得隆重些!”
“正該如此。”
“也好。”
“貴兒生病在床,其他卻是不好強求。不過新娘子父母眼下怎會到場?”
一片應和聲里,有老人突然向孫君昌問道。
孫君昌神色微冷,搖頭嘆息道:“親家母、親家母和親家公有些、有些…”
他話說得猶猶豫豫,似乎很是為難,不愿說人壞話的樣子。
但此時表情都已到位,說與不說,其實一樣。
言外之意,眾賓客都已明白。
親家身份低微,新娘子說是嫁進門來的,不如說是被賣進孫家的,二人實在上不得臺面。
因而就未請二人來。
王安坐在角落,等候上菜,順便觀察著孫君昌夫婦的神色,見其連續兩次提及‘親家母’,心里忽有所悟。
‘這次喜宴想來亦是邀請了親家的。
但之所以最后沒叫他們來,大概率不是什么上不得臺面一類的理由。
而是親家母就是那塞給陳六請柬的婆子,辦錯了事。
孫氏夫婦一怒之下,即勒令親家不得參與喜宴了。’
熱騰騰的菜肴流水價般擺上了桌子。
席面甚為豐富,肘子、燒雞、河魚等菜肴色香味俱全,每桌上各有一道尋常人家根本吃不起的扒鹿筋。
這道扒鹿筋才能襯得起孫氏中富之家的身份。
“諸位叔伯弟兄,滿飲此杯。”
孫父坐在主桌,起身向諸同宗舉杯示意。
凡是輩分比他小的都呼喇喇地站了起來,亦舉杯示意,而后滿飲一杯酒。
宴席正式開始。
王安運筷如飛,不多時就吃了個肚兒圓。
眼看孫父一桌一桌地前來敬酒,與人拉家常閑聊,找了個機會就開溜,免得孫父給自己敬酒,卻發現自己不是其同宗子弟而尷尬。
他轉至后院,躲進了一間雜物房內。
正要小憩片刻,待到夜晚來時,在孫宅探個究竟,忽然聽到門外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丫鬟侍女著急的聲音伴著雜亂的腳步聲傳入王安耳中。
“夫人,夫人,今天是少爺大喜的日子,您怎么哭了呀?”
“不能哭的,夫人,犯忌諱…”
“大喜的日子?”孫母的聲音漸漸傳來,她語調悲傷,想要將情緒一并吐露,最后關頭卻又生生止住,“罷了,我的兒臥病在床,連他自己成婚都不能參與。
我心里難受而已。
我在這兒靜一靜,你們回去招呼賓客吧…”
孫母推門走進了雜物房,坐在一張圓凳上。
王安躲在一個柜子之后,收斂自身氣息,使得自身與此間完美相融,即便有人當面,不仔細查看,只怕也難將他從一堆雜物里認出。
孫母如此要求,兩個小丫鬟亦不敢不遵,只得又勸慰了孫母一番,方才退卻。
雜物房的門閉攏了。
孫母伏在桌上,低低地哭了一陣。
不像是為還活著的獨子而悲傷,反像是獨子已經亡故,她此時是在感懷神傷。
她哭了有一會兒,方才緩緩起身,拿出繡帕擦了擦淚水,又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