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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死兵

  一個全身重甲的騎士,被像個鉛球一樣扔到天外去了,那還繼續得下去才有鬼!

  護衛們也顧不上被主子痛罵,一窩蜂得擁上來,組成人墻把那什么小侯爺給護送著撤離。還有一個腿腳快得先行一步,也不知道是回去搬救兵的,還是去找那個被扔出去的倒霉鬼。

  總之不一會兒工夫死兵營門口就清場了,連一只路過的烏鴉都沒有。

  赤膊的死兵少年也在大門口愣了一會兒,撓撓頭發現臉上的瘀腫也被剛才一并治療了,干脆到營地里面把盔甲重新套上,然后奔到軍營里,找到剛才偶然路過的兩個掃帚使。

  “治療術。嗯,只能治療新創口,耳朵看來是長不出來了。”

  “哦哦,一點都不痛了!很不錯了很不錯了!嗯,不過我還是不放心啊,真的尿血來著!喂小子,不如你就給我那里也治療一發嘛,來嘛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啊!你給老子爬!”

  索倫還在和一只耳互噴,一抬頭看到門口的小子跑過來了,“喲,怎么,他們不繼續了?”

  死兵少年擦擦鼻子,“我是馬糞。養馬的。”

  索倫笑笑,“我是侏儒,這個是一只耳。”

  一只耳無語,“誰一只耳啊!唉,算了算了一只耳就一只耳吧。”

  馬糞點點頭,“以后我跟著你了。”

  索倫好奇看看他,“因為我拉了你一把?”

  馬糞搖搖頭,“因為你會治療術。”

  艸,好現實。

  一只耳也一拍腦袋,“有道理!侏儒小子!我也跟定你了!要保護好我哦!”

  “唉死遠點!”索倫把一只耳推開,問馬糞,“你什么時候來的,喝了幾瓶藥,上過幾次戰場,殺了多少精靈?”

  馬糞想了想,搖搖頭,“具體沒記過,冬天下雪的時候來的,一直在戰場上,精靈殺了不少,不過腦袋我只搶到三個,其他的讓騎士拿走了。現在喝到第四瓶藥。一個腦袋可以換一瓶。”

  他這么說著,指指貴族大營的方向,“拿精靈腦袋去貴族那換藥,回到大營他們就不能明搶了。”

  “精靈腦袋是硬通貨啊,可惜,我都沒割下來,”索倫點點頭,看看一只耳,“你呢?只喝過一瓶基石的?”

  一只耳從懷里摸出個小瓶子,“看到沒,第二瓶了,我偷偷割了個腦袋,塞在褲襠里夾著帶回來的哈哈哈。”

  馬糞眼睛一亮,“這是個好辦法。”

  索倫,“…”

  這時又有一幫人朝他們走來,十來個更年長的死兵,說年長,應該也就是大學生的年紀,二十歲上下,卻更不成人型,毀容的殘疾的都有明顯的外傷,不過一個個都笑瞇瞇的。看著索倫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同類啊。

  索倫也笑瞇瞇得站起來迎上去,把試圖擋在身前攔住對方的馬糞撥到身后。一只耳也跟著馬糞一其站到索倫身后兩邊。

  “剛才那個人是你扔出去的?”領頭的死兵問道。

  “是啊,他擋了路嘛。”索倫微笑著掃了對方一眼,“我是侏儒,你怎么稱呼?”

  “無鼻,現在是這個營區的兵頭,”死兵指指臉,沒鼻子,看切口是被精靈劍削掉的,鼻子的部位露出兩條縫,連帶還少了小半塊額頭,和骷髏差不多。

  “從力量強度來看,你的魔藥強化至少有七級以上了,侏儒是嗎,要不要來我的親兵隊。”

  索倫笑笑,“不要,我喜歡帶著人沖,不喜歡跟著人跑,我看你好像不弱,要不要來我的兵隊?”

  十幾個死兵一愣,然后一齊爆發出哄堂大笑。

  周圍的兵士都離得遠遠的看著這邊,馬糞和一只耳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殺氣,腦門上青筋直跳。

  索倫倒是和沒事人似的,也加入他們一起,‘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哈哈’得大笑個不停。

  尬笑了一陣,無鼻擺擺手,“平時應該揍你一頓的,今天就算了,等會兒大概要過河。留點力氣吧。

  侏儒,我以前沒聽過你的名字,不知道你和精靈交過手沒,他們喜歡戰術配合,如果被夾擊圍攻了,往我們這一隊靠過來就是了。孤狼可活不了多久…帶著兩條狗更不行。”

  無鼻帶著人離開了。

  索倫瞇起眼,這十來個擺明了也都是老兵,應該是其他人被劍疤帶去一營了,留下來帶新兵的。

  “呼…還好沒打起來,我動都動不了。”一只耳擦著汗,把藏在背后的匕首插回戰靴里。

  馬糞皺著眉,“居然要過河?剛打回來就過河…快些穿甲,說走就走了。”

  索倫和一只耳都看著他。

  馬糞解釋道,“前出偵察,越過河界游擊,試探對岸的軍力和布防,拔除暗哨和補給點,會有貴族的走狗帶隊監軍的,說不準打到什么時候,干糧什么的準備一點。”

  這就開始清洗了?不,應該不是,和上代阿比迪斯家有瓜葛的應該主要在一號營,頂多算上劍疤隊帶走的部分人,這個營地的死兵就那十幾個兵頭,其他都是些新人,連馬糞這種來了半年一年的都是老人了,實在和上代團長一點關系都沒有。

  所以大概就是一次單純的,沒有政治目的,沒有刻意安排的,日常的,派死兵去送死的操作罷了。

  無鼻倒沒有騙人,當然肯定也不是什么貴族專程跑來通知一下,純粹就是老兵的經驗。早知道上面的人是什么尿性了。撅一撅屁股就知道要拉什么屎。

  阿比迪斯隊打回前線,殲滅了一整個精靈軍團,頭功全讓她們占了,蘭卡斯特隊怎么能示弱呢?那就派死兵過界偵察一下,探探對面的虛實,如果對面兵力不足有機會,也可以打一波,爭爭功。如果防備嚴密沒機會…那就沒機會嘍。

  于是索倫他們三個準備好了盔甲武器,還攜帶了半個月的干糧,外邊就有大批騎兵隊過來點兵了。

  這個營寨里聚集的死兵,除了劍疤帶走的一批精銳,剩下的新兵老兵大約有三百人,統統被拉走作為這次試探進攻的炮灰。還不止他們,另一個死兵的兵寨也有三百來人加入進來,看來蘭卡斯特營區的死兵,新兵整編的六個百人隊是傾巢而出了。

  索倫他們這一批由無鼻帶隊,在往北方行軍的過程中,逐漸和其他幾個死兵隊分開,但后面還是跟著蘭卡斯特家的私兵和盟友貴族的仆從軍,傭兵,或者魔像。從旗號看,大概也有兩個千人隊,這樣算算就是六支分隊,上萬人的大行動,還真是不小的攻勢了。

  “哼,他們才不會過河,就在岸上看著。”馬糞對那些來回奔馳的騎士嗤之以鼻,扭頭對索倫和一只耳說道,“等會兒我們翻越河溝潛到對面去。

  巫妖會用戰術魔法,‘霍德爾的暗夜帷帳’,遮蔽視野感知和偵測的魔法,妨礙遠程打擊的準頭,掩護我們過河。

  到時候就以百人隊規模的分隊行動,我們這一隊就跟著領頭引路的魔法火炬,盡快從河溝沖過去。

  當然對岸一定會射箭的,拼運氣吧,對面也是新兵的話,遠距離狙擊就沒什么準頭,老兵聽音辨位很厲害的,上次我們隊被射死一半多人呢。”

  一只耳皺眉,看著后面那一大群兵馬,“有沒有搞錯,那拉這么大批人在岸上圍觀是個什么意思,這不是早讓精靈們注意過來了,哪有這么潛入的?”

  馬糞沒說話,倒是旁邊有個老兵一聲輕笑,“按規矩,動用這么大魔法覆蓋河道,他們應該跟著沖的,畢竟精靈人少,要集中使用兵力,岸防的哨兵能有多少箭,怎么都能沖過去了。

  但貴族自己不肯上也就罷了,還舍不得他們自家的私兵受損失,所以就看著我們沖嘍,等我們沖過去把對岸的趕走了,他們再過河。反正我們死光了,那他們就可以退回去了。

  試探進攻嘛。”

  友軍沖鋒,其徐如林,友軍鏖戰,不動如山,友軍大勝,侵略如火,友軍敗北,轉進如風。貴族軍還真是深諳兵法之道呢。

  索倫嘆了口氣,這就是說,六支百人隊分頭從六個地點渡‘河’。只要有一支百人隊能沖到對岸,驅趕走駐防的精靈哨兵,這場戰斗就算獲得了勝利。打開一個突破口,后續的兵團就能跟進來。

  當然從軍報上來說,突破河界防區,肯定還是貴族指揮官們的功勞吧。

  不僅沒有損失,還會有封賞。

  哇!爽!真的爽!太他媽爽了!

  索倫扭過頭,冷冷認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貴族旗幟,然后和其他的死兵一樣,默不作聲得行軍,只發出劍戟拍打甲胄的擊鐵聲。

  在黃昏的時候,索倫跟隨的這支部隊抵達了河岸。說是河岸,其實之前也提過地形,完全是懸崖大裂谷。新兵們看著這高處都陣陣腳軟,而老兵們可沒功夫浪費時間。

  戰斗隨時都會打響,你不過河,后面的貴族直接踹你下去‘過河’,大魔法展開來的時候不跟上領頭引路的火炬,那五官感知都被魔法遮蔽了根本就沒法行動了。

  于是無鼻那十幾個老兵帶頭,直接取出粗鐵鏈,栓到后隊憎惡的肚子和投石車上,然后十幾道鐵索從懸崖上扔下去,就超粗獷得抓著鐵索,一蕩一蕩得沿著懸崖往下跳。后隊兵卒也排隊跟上,攀著鎖鏈往下滑。

  索倫走到懸崖邊正想跟上,突然眼角一道星光閃過,抄手一撈居然抓住一支羽箭!

  哇擦!這么遠就射過來了?

  一只耳湊過來看了一眼,“沒事,星羽箭,在測距校準呢,要開始啦,快點吧。”

  索倫點點頭,隨手折斷羽箭扔到一邊,抓著鐵索跳下懸崖。

  頭頂上已經有一點一點閃爍的星光打過來了,都是星羽箭,咄咄咄得釘在懸崖上,這種魔法箭倒沒有什么威力,就是箭頭的弧光很明顯,遠遠得就能看到落下的軌跡。

  當然精靈可不怕帝國發現他們的狙擊陣地,三公里呢,魔法扔過來可沒那個準頭。

  索倫跳到懸崖底下,和百人隊的死兵們一起躲在塊巖石后面,結成一個松散的兵陣。

  無鼻和兩個老兵手里拿著銀質的火炬,細長有螺旋花紋的尖錐,看上去像是倒持著什么東西的銀角。

  一個老兵在人群中高喊著,

  “等會兒‘霍德爾的暗夜帷帳’拉開的時候,天會全黑,伸手不見五指,還會刮大風。這個大魔法根據戰役需求,可能會持續很長的時間!有的時候一直施放好幾個月!所以不要抱著僥幸的心理躲在后面明白嗎!

  所有人,跟著火焰走,注意超出一百米就無法看到火光了!

  如果損失不大,我們會適當走走停停,所以一時落單了也不要緊,繼續前進!繼續前進就能看到火炬的光焰!

  而如果損失太大…那就生死各安天命吧!”

  會是吉爾特那種在虛圈引路的火炬嗎?那魔法索倫倒也會,問題是這個‘帷帳’不知是什么魔法,聽描述倒是和虛圈很像,但具體還是得看一看。

  而走神的索倫,也注意到無鼻拄著劍,抬頭看著懸崖,一臉嚴肅。

  怎么了,不是人都下來了么,也沒誰摔斷腿啊?

  索倫也扭頭看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最初第一批定位的星羽箭,還雜亂無章得釘在懸崖上,或者直接射飛了。但是現在…

  一支箭一個環,一支箭一個環,就好像炫技一般,其中一條鐵鎖,從上到下的鐵環都被星羽箭給穿透了,整個釘死在懸崖上。

  這就是精靈的箭術么。

  也難怪貴族們根本就不敢跟著沖了。

  鎖鏈的鐵環都能射成這樣,一個個盔甲磨得锃亮又頂著花,豈不是自己找死?

  “麻煩了,對面都是老兵,”馬糞也注意到了。

  “你們緊跟著我,離我近點或許能減傷,但我也不確定,指揮官的光環,說不定要做兵頭才有效…或者至少得沖在第一個…”

  索倫囑咐了他們兩句,想了想,走到前列那些老兵附近。

  無鼻看著他,“怎么,沖第一個找死啊。”

  索倫依舊是笑瞇瞇的,“說了吧,我喜歡帶著人沖,不喜歡跟在別人屁股后面。”

  無鼻冷哼一聲,“隨你的便。”

  于是死兵們無聲得躲在懸崖下干涸的荒地土溝里,等候著天黑。

  天很快就開始黑了,

  從南到北得黑,就像有看不見的大手,從南到北,平平得拉起一道帷帳遮住了天幕。

  索倫抬起頭,昏黃的天空,好像被自動關閉的天窗遮擋了起來,陰影的界線滑過死兵的陣列,滑過他的瞳孔,滑過荒蕪寬闊的河界,一直向北方蔓延過去,一直遮蔽了遠方的山穹,阻攔了最后一絲夕陽斜暉,把天與地之間的一切顏色,都吞入到無窮無盡,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去了。

  索倫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艸,玩真的啊,這什么鬼魔法,有點嚇人啊…

  這會兒的陰影還不是特別離譜,更類似于那種沒有月光的黑夜,但肉眼隱隱約約還能見到人型。

  可索倫的魔眼,也分明能看到,‘帷幕’的魔法還沒結束,實際上只是剛剛才開始。

  一道又一道,一層又一層,一片又一片,遮蔽了光華的陰影帷幕不斷得從頭頂的蒼穹刷過去,似乎永無止境,而且速度越來越快,自南向北的拉開篩光的影幕,仿佛刮起了一陣陣猛烈的風。

  不,不是仿佛,不是錯覺。

  “起風了。點火。”

  無鼻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片刻后,三點蒼白的焰光閃爍著亮了起來,火焰的光影晃動著,照耀在一群鐵甲鋼盔的死兵臉上,這一群神嫌鬼憎的家伙,在黑暗中更顯得身形恐怖。

  不過索倫知道,他們其實也很怕吧。

  人類,多少都有點怕黑的。

  無鼻沉著聲,掃視著自然而然得,聚攏在光焰和同伴身旁的人群,

  “現在跟著我走,這‘先驅之焰’燒的是活人的生機,只要有人舉著火把,光就不會熄滅。”

  無鼻停頓了一下,扭頭看看索倫,“如果老兵都死光了,新兵就拿起火把繼續往前。不許后退!死兵不退!”

  索倫點點頭,

  “死兵不退。”

  “死兵不退。”

  和他年紀差不了多少,二十代上下的少年們,一齊用低沉的嗓音跟著念了一遍,仿佛相互鼓勵壯膽,又仿佛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然后他們再次恢復了無聲的寧靜,就像黑暗之中,被白色的焰光投射到影幕上的,同一個人的無數道影子一般,緊緊環繞著光焰。

  鐵甲裝甲拍打著兵刃,發出叮叮叮的擊鐵聲,在凌冽的風聲中,跟隨著三點白光,靜寞得走向黑暗中去。

  整條戰線上,整條河界中,被影的帷幕,籠罩在黑暗中的壕溝里。

  六支兵隊,六百個少年,跟著十八點白色的火焰,向著對岸的黑暗,對岸的死邁出了腳步,沒有一點額外的雜音,也沒有人發出一句抱怨。

  或許這和勇氣也沒什么絕對的關系。

  或許能邁出腳步,反而正是因為恐懼,

  正是因為不想獨自一個人,被拋棄在無邊絕望的黑暗之中,才會追隨著一星一點的火光,才會無論前頭到底是什么樣的危難,也想和同類聚集在一起,

  哪怕他們中有大半的人都會死,有大半的人會消逝在黑暗之中,但沒有人退縮。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同樣的一批人,在同樣類似的絕望和風雪之中,并肩向前是一樣的。

  深究起來的話,哪里有那么多大道理,那么多犧牲精神呢?

  狗屁人類的復興,人類的命運,人類的未來,

  只是不想一個人被丟在黑暗里,孤獨得等死罷了。

  所以哪怕是沖向死亡,也硬著頭皮沖上去了。

  一起生,或者至少,一切死。

  也是在這一刻,索倫回望身邊這批同袍,

  看著無鼻,看著馬糞,看著一只耳,看著白色焰光照耀著的少年們的臉,突然就明白了,死兵是怎么在這種前后具是死路的絕境下,依舊一直傳承到今天的。

  說是傳承也不大對。

  老兵死光了還有新兵。

  新兵死絕了依然還有后繼。

  一代接著一代的少年們被扔到這壕溝里,

  扔到這為人類而戰的第一線,

  扔到這黑暗里,

  扔到這死境里往前沖。

  死了一批又一批,

  但無關緊要,

  只要還有人,在這樣最深沉的絕望下,

  依然不選擇自暴自棄得原地等死,

  依然還有人舉著火把向前進,主動走向黑暗的。

  那他就可以算作是一個死兵。

  死兵不退,

  向前。

  向前拼一條活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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