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戰前(十三)
柳小江口中所說的故事，無疑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從來不是個喜歡坦露自身秘密的人，所以除了二壯這個真正意義上的枕邊人之外，甚至就連柳妍妍這位‘始作俑者’，也不怎么清楚他身上的秘密，只是比其他人更早知道了嬴勾并非人類。
屋內的二人，
一個在事件徹底結束前，都會處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另一個，則是由于體內與尸毒的高度融合，絕不會也沒辦法在任何事情上背叛自己。
柳小江在此時、在馮寶寶與五月面前，之所以會開口說出自己的故事，實際也并非真的是要與二女‘交心’，更多的目的……也不過是在親口告訴馮寶寶：世上特別的存在并非只有你一人。
他要用自身遠超馮寶寶的‘問題’，以及相對更為‘積極’的處理方法，來證明自己二人哪怕是作為一種異類，也是可以像正常人類那樣稍微自私一點的。
我的確不認為自己是比人類更為高等的存在，但至少不能因為自己與人類之間的不同，就認定了自己是人類社會上的大麻煩，一定要為人類、為社會的秩序做出甚至是生命的讓步。
最起碼也要覺得大家都是平等的吧？
憑什么只要我們存在于世上，什么都沒做也要為人類的劣根性買單？
他們那種極端排外的思想，導致自身與異類出現了生存沖突，最終逐漸發展成了‘你死我活’的嚴重問題，難道還要怪罪到那些什么都沒做的異類身上么？
這世上從沒有誰是因為出身而該死，如果有……那不是他的問題，而是構成此等環境的群體的問題。
一個人哪怕再善良…
也不至于要去承擔他人的罪孽，甚至在明知道他們有問題的情況下，還要為他們奉獻出自己這條寶貴的性命！
這絕不是善良！
而是名為‘助紂為虐’的惡！
“數萬人所提供的血氣，加上嬴勾大神的消失……”五月聽完了柳小江親口所講述的故事，這才明白了柳小江當初到底為何能活下來，又為何會突然具備了與整個世道掀桌子的底氣。
“所以，你才會擁有今天的這般成就么…”
“啊…”柳小江對此并未否認，反而點了點頭承認道：“若非他早已不是當年那位大神，如果不是他厭倦了注定失敗的復仇，柳小江……大概也就沒機會站在這個世道上了。”
“而且…”
“柳小江這一路上若是沒能遇見貴人，也沒能塑造出與之完全相反的性格與思想，那位名頭響亮的大神最后可能也不會選擇成全，不得不說……我的確是很幸運。”
“可是…”馮寶寶秀眉緊蹙地開口說道：“他雖然給了你生命，但也給了你異類的身份，這種注定無法平靜生存的命運……有什么幸運的？”
“我并沒有其他選擇。”柳小江緩緩地搖頭說道。
“要么死，要么作為一個異類活下去……”
“但既然這是我自己所選擇的道路，即使不容易也要一步一個腳印的走下去，何況……他的成全也給了我一些底氣，讓我擁有了至少可以茍且偷生的力量。”
“所以，我對那位早已經不在了的嬴先生，心中也還是抱有著些許感激之意的。”
說著，
他看了眼沙發那頭對這些話深感不適的馮寶寶，道：
“你要搞清楚究竟何為人…”
“不是外面那些無關善惡，只要知道用雙腳直立行走的家伙們，就一定真的能在這世上被稱之為‘人’了。”
“人，不是個名詞，應該是個形容詞，它是天道認同應該存在的東西，人類……也只是群體之中具備它的比例更高而已。”
“……”馮寶寶。
“這世上相對存在的東西有很多。”柳小江見到馮寶寶不說話，于是便繼續換換開口解釋道：
“以至于就連這世界，也是因為混沌分了陰陽，所以才會逐漸衍化出萬物，你我……才能有機會行走在當前的世道上。”
“所以，眼下有光明，就會有黑暗，有人性……也就會有獸性，而且往往是越多的黑暗，才能使得光明在黑暗之中愈加明亮。”
“值得欣賞與珍藏的‘寶物’，往往就是數量最為稀少之物，但若是沒了那些大多數贗品與殘次品的襯托，那它這寶貴的價值又到底從何而來？”
“作為具備人性的‘真人’，自然也是與之相近的存在，因為稀少，所以寶貴，因此值得歌頌……”
說到這里，
他突然話鋒一轉，道：
“我們作為異類明明什么都沒做，也要承受人類那種極端排斥的惡意，而這惡意……毫無疑問就是他們的責任，也是他們大多數贗品與殘次品的意志，為什么要因為這種東西而傷害自己？”
“說是為了維系穩定，更是為了世道大義……”
“呵呵，你我很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會做，只想在世上像個普通人一樣平靜過活，我倒想知道這些人排斥……甚至是不允許我們存在，到底是遵循了哪種為天下人考慮的大義啊？”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話倒是沒錯。”
“但我們與他們有著相同的思想，認同與接受的事物也都大致相同，甚至由于‘修身養性’的練炁方法，我們相較其中‘少數群體’也是不逞多讓，我們……難道不是人，不是同胞么？”
“而且，相較于他們這些更喜歡遵循于本能，遵循于野性對異類天然抱有惡感的家伙，我們和其中那些少數群體似乎才更像是個‘人’吧。”
“呼…”馮寶寶忍不住深呼吸了一下，明顯是由于在短時間內接觸了太多不同的思想，而且還很難找到理由開口反駁對方所說的觀點，因此被動接受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些許精神上的疲勞。
理智的人就是這樣，在面對自己無法反駁的‘正確思想’時，哪怕心里不是那么愿意接受它，也一樣還是會下意識吸收不少內容，然后……再通過自己的行為去對其進行一些實踐上的驗證。
如果是曾經那個‘認死理’的馮寶寶，柳小江或許很難通過話語影響那種一根筋的家伙。
但如今的馮寶寶兒時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學習的東西也一直都是那些古代先賢的理論，自然就讓她變成了一個謙虛且能輕易接受正確觀點的人。
而這種真正能夠虛心的聰明人……無疑很好對付！
于是，
在見到馮寶寶似乎很是不適應，甚至在眼中已經出現了抗拒后，柳小江并沒有繼續開口強求她什么，反而重新看向了坐在床邊的五月，道：
“這便是故事中那個柳小江的想法與活法了，而接下來我所要做的一切……也都基本脫胎于這些想法，所以你完全不必擔心‘嬴勾’的問題，因為嬴勾早就已經不在了，剩下的只有柳小江。”
“……”五月對此同樣沉默的深吸了一口氣，默默消化了一下心中對于故事的震驚，隨之道：
“我明白你想要做什么了，也希望你和那位厲害的老人，最后真的能成功改變一些事情，畢竟我也很期待能親眼看看改變后的世界，基地里的那些孩子……或許也能因此告別暗堡這種地方。”
“對了，關于那些孩子…”柳小江經過五月的提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
“我現在其實就可以通過能力，讓那些孩子迅速具備離開暗堡的資格，所以我想聽聽你對此事的看法，究竟是想等一個未來讓孩子們保持‘真我’重歸家庭，還是想讓他們徹底擺脫異人身份。”
聞言，
五月對此先是一愣，但反應過來后卻并未開口詢問此事的真假，而是低頭咬著自己的嘴唇變得猶豫了起來。
“說實話…”
“我不認為自己有替孩子們做出選擇的資格，但若是問他們自己對此事的回答，可能大部分孩子都會想立刻離開暗堡，變成一個普通人重新回到父母的懷抱。”
“他們并不具備辨別此事對自己究竟是好是壞的能力，萬一這時候輕易做出決定而未來卻后悔了，就等于是眼睜睜看著他們‘毀了’自己的一生，所以……我覺得此事似乎也還應該再等等。”
對于這個回答，
柳小江多少也是覺得有點意外，因為他之前已經看見了五月對孩子們的態度，那幾乎就等同于是一種父母對孩子無條件的關愛了。
然而，
五月這種對孩子們而言相當于母親一樣的大姐姐，居然看似猶豫實則果斷的拒絕了讓孩子們立即解脫，寧可繼續讓孩子們留在暗堡這邊‘受苦’，也不想代替那些孩子做出為他們考慮的決定。
看來這丫頭的確是真心喜歡那些孩子，不只是因為可憐他們與烏向尤類似的遭遇啊……
“你不必擔心有什么后遺癥，也不必多想我是否要把孩子們變成和我們一樣的異類。”柳小江微笑著說道。
“不過就是一些突然覺醒了異能的先天異人而已……”
“如果是等到他們一個個骨骼基本定型成年了，或許就連我也沒辦法輕易改變他們的命運，但現在……先天一炁主要的功效作用于塑造四肢百骸，我完全可以強行扼殺他們那種對炁的敏感。”
“所以，若想讓他們完全變成一個普通人，你最好趕在他們生長到12歲之前做下決定，晚了……若還想成為一個普通人，可就變得多少有些麻煩了。”
聽到這話，
五月仔細回想了一下每個孩子的年齡，隨即狠狠一咬牙說道：“沒關系，還有時間，反正你接下來的計劃，也不可能延長到一年以后，再有幾個月應該也就差不多了。”
“這座基地里目前年齡最大的孩子，距離十二歲也還有一年左右的時間，至少眼下還算等得起，并不會耽誤了孩子們。”
說完，
她想起柳小江在故事之中對雙全手的描述，忽然開口請求道：“不過，是否擺脫異人身份的事可以先放一放，但孩子們由于之前經歷所造成的精神創傷，雙全手……應該也有辦法可以解決吧？”
“的確是有，但我不并不打算這么做。”柳小江略微想了想說道。
“為什么？！”五月見此不免焦急道。
她根本不明白柳小江之前明明表現出了對孩子們的憐憫，現在又為何不愿意動用雙全手幫孩子們修復精神創傷。
“因為孩子們所遭受的創傷并沒那么嚴重，或者說他們目前在暗堡的教育下還算比較穩定，并非烏向尤當初那樣達到了一種不可挽回的地步。”柳小江解釋道。
“所以，只要你們繼續關注孩子們的成長，應該總有一天會讓他們真正接受自己。”
“雙全手雖能直接解決問題，但方法卻近似于‘消除記憶’，然后再修復消除記憶的精神損傷，這就難免會讓一些已經開始記事的孩子，在事后覺得自己腦袋里好像是缺少了什么，得不償失。”
“此外…”
說到這里，
他示意了一下沙發那邊因自己這般舉動而不爽的馮寶寶，道：
“記憶對于一個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甚至可以被說成是構成某個人的基礎之物，正因為有了記憶……人才完整，用不完整的方式，解決這種事并不劃算。”
“而且…”
“那些孩子們的經歷，對他們本身來說也并非完全沒有益處，畢竟他們并不像是烏向尤那樣極不穩定，所以只要能憑借‘自己’成功度過這一劫，未來……在心境修為上也是會有很多好處的。”
“可是…”五月理解了柳小江的意思之后，雖然不會再要求此等并不劃算之事，但卻還是下意識的開口反駁道：
“他們未來到底會不會接受異人的身份還兩說，這種時候還談什么心境……”
“普通人，難道不需要心境修為么？”柳小江直接開口打斷道。
“這些孩子雖說都很可憐，但相較我們這些異類于當前的世道而言，他們相較于公司…甚至是暗堡，已經可以算是非常幸運的了，最起碼遇見了你們這些真心希望他們變好的底層員工。”
“愛可以，但別太溺愛了…”
“不要總覺得自己可以照顧他們一輩子，孩子嘛……或早或晚，也總是要學會獨自面對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