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封能搞出版業的都不是什么簡單人物,至少在文壇之中人脈頗為寬廣。
負責看稿的管事得了篇范進中舉,本來準備回頭再給金剛結果,沒想到東家正好過來了,還一下子相中了這篇稿子,當場給了筆不菲的潤筆費!
書坊東家正好姓范,乃是華陽范家的子弟。他讀了這篇范進中舉,只覺筆鋒辛辣,諷喻得當,著實是篇難得的佳作。
雖說里頭描繪的世俗世情與時下不大一樣,不過范東家自動腦補了作者的用意:這種諷世之作,完全照搬實情怕是會惹來非議,文中寫了個并不存在的“明朝”,所表達的卻是這個明朝的種種昏昧之處,對比之鮮明,用意之深刻,實在妙啊!
有如此佳作,不刊印成冊豈不浪費?
范東家第一時間叫人謄抄了一份,拿去排版校對準備雕版,自己揣著原稿出了門。
他去尋他族叔范鎮。
他族叔與歐陽修等人交好,在朝中也算說得上話的人物,要是范鎮能幫忙打個招呼,過審自然簡單許多,國子監那邊眼一閉手一抬便放過去了!
范東家攜著稿子前去登門拜訪,范鎮還未下衙,只遣人帶話回來說官家留飯。
到落日西斜,范東家才見到姍姍歸來的范鎮。
范鎮見堂侄來了,心中微訝,和煦地讓他坐下說話。
范東家并不廢話,直接說明了來意,并把原稿呈給范鎮看。
范家很注重家中子弟的教養,便是范東家這種從商的也讀了不少書,范鎮挺信得過他的品鑒能力。
聽堂侄給予范進中舉難得的高度贊譽,范鎮頓時來了興趣,接過稿子看了起來。
唐朝時科舉很流行“行卷”,就是考生們拿著自己的得意作品呈給達官貴人,要是貴人們看了很喜歡,就會瘋狂打賞,哦不,瘋狂贊賞,為考生的入仕之路推上一把。
許多唐詩佳作都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到了后期還有人別出心裁地開始寫傳奇話本,希望通過這種能夠承載完整故事的體裁給貴人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有的人為了讓達官貴人賞臉看自己的文章,甚至還直接攔路送禮送錢,等同于貼錢求人看書!
大宋立國以來對科舉進行了不少大刀闊斧的改革,行卷這種容易助長歪風邪氣的做法更是被取締了。如今許多人對于傳奇話本興趣缺缺,大多覺得它們上不得臺面。
范鎮不一樣,他跟歐陽修、宋祁他們一起修過史書。
為了把史書修得更詳盡一些,他把唐朝流傳下來的各種文獻都翻了個遍,對于傳奇話本這種體裁并不陌生。
范鎮一口氣把范進中舉讀完,感覺也和他堂侄差不多。
這天底下“范進”太多了,文中那些前倨后恭的人也太多了。
比如前倨后恭這個詞兒,就源自于蘇秦發跡后對他嫂子說的“嫂何前俾而后卑也”。
再比如唐時就有“碧紗籠”的典故,說是一位宰相年輕時很窮,寄住在寺廟之中,僧人們嫌棄他吃得多,故意等吃過飯之后再敲鐘,那位宰相趕去吃飯時發現什么都沒有了,十分憤怒,當場在墻上題詩一首,憤而離去;后來這位宰相功成名就,故地重游,發現當初那首嘲諷僧人的詩被人用碧紗籠圍了起來,瞧著萬般珍重!
小小一出范進中舉,寫的是世俗人情、世道黑暗。
試想一下,連區區一個舉人都能引得岳家、鄉里對范進的態度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送田送宅的人都有了,這個“明朝”的官場之中隱藏著多少彎彎繞繞的門道!
這種情況雖然在大宋還不曾發生,可是隱隱已有了這樣的趨勢,這種戲說話本夸張一點更能體現諷刺效果!
只是其中用詞未免太俗了一些,通篇都是大白話,讀來雖然流暢無比,卻少了幾分韻味。
范鎮沉吟片刻,對堂侄說道:“你且去做準備,這稿子先留在我這。”
第二日正好是休沐日,范鎮揣著稿子去尋歐陽修說話。
歐陽修素來愛書,根據他總結,人讀書要爭分奪秒,不僅平時得看,還得利用好三大碎片時間:馬上,廁上,枕上!
簡單來說就是路上那么長的時間,不讀點書浪費了;上廁所那么長時間,不讀點書浪費了;躺下到睡著那么長時間,不讀點書浪費了!
聽范鎮帶來了好文章,歐陽修精神一振,顧不得招呼范鎮吃茶,徑自翻看起那疊文稿來。
入眼的是一手略帶稚氣的字。
歐陽修頓住。
這字,有點眼熟啊。
他看了眼署名,吳敬梓,沒聽說過,可是這字丑得這么有特色,他確定自己是見過的!
范鎮見歐陽修沒往下翻,不由問道:“怎么了?”
歐陽修說道:“這字我最近應該見過。”他這段時間看了一堆考卷,又看了一堆公文,一下子沒想起具體在哪見過。
歐陽修仔細觀察起紙上的字來,這些字無骨也無神,看得出書寫者手腕沒什么力道,習字也沒認真。他腦中靈光一現,轉頭問范鎮:“你記不記得前幾日在御前,韓子華曾經呈上一篇文稿?”
子華是韓絳的字。
歐陽修這么一提,范鎮就想起來了。他拿起當頭那頁稿子仔細一看,也把這手爛字對上號了。
畢竟到他們這個層次,字寫得爛的人的文章一般很難再出現在他們面前。
歐陽修沒多說什么,先接著把范進中舉看完了,才捋須說道:“其中人情世故,不是半大小子能寫出來的,這寫法有點像蜀中曾流行開的鐵面將軍平蠻記,我聽美叔說寫鐵面將軍平蠻記的江姓士子與蘇家往來頗深,這篇范進中舉許是他的手筆。”
范鎮深以為然,點頭稱是。
至于那位江姓士子為何讓蘇輅來抄寫,又假托“吳敬梓”之名來投稿,歐陽修和范鎮都懂——
自然是怕其中諷刺過于辛辣,會對自己帶來不好的影響!
歐陽修笑道:“那這篇范進中舉便讓‘吳敬梓’寫吧。”
歐陽修與范鎮商定了,便手書短信一封讓人送去國子監,拜托國子監那邊好生審查一番。
兩人坐下吃了兩盞茶,期間聊起了蘇家那位小神童,都覺得此子須得好好鞭策鞭策。他們一討論,決定各自給蘇輅送幾份字帖過去,敲打一下這個空有滿肚子想法卻一點都不肯勤學苦練的蘇家小子。
這日百官休沐,蘇輅也得了空閑,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享受春日暖陽,偶爾咸魚翻個身,也是為了拿起旁邊的花茶噸噸噸幾口。
蘇渙從外頭回來,瞧見庭院中躺著條咸魚,還是自己生的,頓時有種找戒尺的沖動。
蘇渙說道:“大好的白天,你小子就不能干點正事?”
這小子來到開封,見人家開封木匠手藝好,跑去叫人家給他做了張新椅子。這椅子可以讓人半躺在上頭不說,還可以輕輕搖晃,瞧著別提多悠哉多安逸了,蘇渙好幾次想躺上去試試舒不舒服又沒好意思,只能看著兒子每天下學后在桂花樹下咸魚躺。
真是越看越想動手揍他。
蘇輅躺在椅子上輕輕晃悠著,口中振振有詞:“我每天辛辛苦苦去上學,放假了難道還不許我休息一下!”
就在他們的父子關系即將出現重大裂痕之際,有人進來回稟說歐陽修、范鎮兩家遣人來送東西給蘇輅。
蘇渙以為聽錯了。
他忍不住追問:“給你們小郎君送的?”
仆從點頭應是。
蘇輅也坐了起來,奇道:“他們怎么會給我送東西?”他心里喜滋滋,面上不由帶上點小得意,“難道是他們看我筋骨清奇,紛紛決定收我為徒!”
蘇渙瞅著他,眼神里明顯寫著一句話:你對自己沒點逼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