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尋嚇了一跳,趕忙安慰道,“切莫這樣子,哭什么哭,既然想好了,就往前看嘛。”
與洪安初相識時,洪安就是個冰冷的石頭,對誰都是不冷不熱,面無表情。
之后這些年,洪安的性格堅決開朗許多,誰都能處得來,朋友漸漸多了起來。
但是,這卻是她第一次看洪安哭。
“沒事,”
洪安擦把下眼淚道,“讓你見笑了。”
“誰家沒點難念的經,”
周尋笑著道,“我家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雖然我娘挺好的,可我那個老子是個不成器的,本事沒有,只會窩里橫,打老婆打孩子,樣樣在行。
我至今都不敢想象,如果和王爺沒有來三和,如果我沒有進學堂,沒有學功夫,沒有做捕快,我的未來該會怎么樣。”
洪安噗呲笑道,“這就是你揍你老子的理由?”
“嘿,”
周尋得意的道,“揍了又怎么樣?”
說到這里她更加得意了。
當時她把他老子給揍了之后,鬧的比曹小環揍老公還要大。
她那個只會吃喝打老婆孩子的老子,居然找孫興那個臭道士去衙門遞了狀子,告了她一個“忤逆”。
忤逆罪是“十惡”之一,僅次于謀逆造反,如果她罪名坐實了,不死也得掉層皮。
狀子到了善因那里,這位老先生倒是個講道理的,只接了狀子,沒急著宣判,去請示了和王爺。
卻不想和王爺說我三和什么時候實行的梁律,我怎么不知道?
子不教,父之過,最后,她老子被判了一個半年勞改。
而且,王爺為了她能避免所謂的“社會性死亡”,特意贊揚她乃為女中豪杰,巾幗不讓須眉。
“我沒有你那個膽量,你跟你老子就不往來了?”
洪安笑著道。
“我和他只有生離,沒有死別,”
周尋癟癟嘴道,“得閑飲茶,睬他都傻。”
“我只能說,你干的不錯,”
洪安笑著道,“我想好了,準備在安康城買棟宅子,以后就不會回三和了。”
周尋一邊說一邊搓著手道,“我等這邊找到接替人手,就調請回三和,這里總歸是呆不習慣的,你都不知道,短短這些時日,我都瘦了呢。”
洪安道,“你看你老娘在京營門口賣吃食,數錢數的開心,她不一定樂意回去吧?”
周尋道,“哪里能聽她安排。
窮人的孩子自己當家,少聽父母的建議,她們窮是有道理的,拿她們的話做參考,說不定會更窮。”
洪安噗呲笑道,“你說話夠損的。”
周尋低聲道,“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和王爺給我們上課時候說過的,你都忘了?”
“哎呀,該掌嘴,”
洪安呸了好幾口后道,“你就當做什么都沒聽見,行了,不說了,我得睡了,明日一早去覲見王爺。”
“等一下,”周尋拉著洪安的衣袖道,“昨日給了你一個大襖,你今日怎么就不穿了?
知道你是武功高手,不怕冷,可是明日覲見王爺,你不能讓王爺覺得你冷吧?”
在洪總管那里,凡是引起王爺不適的行為,都是罪過。
因為這么一點小事挨總管的訓不值當。
洪安笑著道,“中午給我收拾房間的嬸子,襖子都糟完了,棉絮全跑了,不擋風,看著怪可憐的,我就把襖子包起來給了她。”
“你啊,這官是白當了,什么都沒學會,”
周尋無奈的搖頭道,“你做爛好人有什么用,她看你有錢,臨走的時候多收了你兩吊錢,我當時要是知道你襖子給了她,肯定是不慣著她的。”
洪安笑笑,沒再應話。
臨近春節。
平時價賤如泥土的豬肉飆飛,以往能買一斤肉的錢,如今連個一兩都不到,鬧的民怨沸騰。
身為安康府尹的馬頡壓力很大,這事肯定要想法子解決的。
畢竟和王爺關心民生,而民生的最直接的體現就是物價。
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三和來的那幫子供應商。
他安排人把豬肉榮和將屠戶給喊了過來。
兩人一進衙門,便直接喊冤。
豬肉榮一臉委屈的道,“馬大人,你這也太高看我倆了。
這安康城可有五六十萬人啊,每日光吃肉,能吃出一座山來,你看看我倆,兜里就這點銀子,說我倆欺行霸市,也是太看得起我倆了。”
將屠戶也跟著道,“就是,就是,我倆確實掙了一些錢,這個不假,可說肉價飛漲是因為我倆,這就冤死了。”
馬頡冷哼道,“這安康城除了你二人有能力一次性調動萬頭生豬,還能有誰?”
“哎喲,我的老大人,”
豬肉榮嘆氣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雖然咱們和王爺英明,可這世道并不比從前了,到處亂糟糟的,大道上走的好好的,猛不丁的就能碰到個劫道的,也就城里有兵馬守著,稍微好一點。
如今啊,又加上下雪,路不好走,也就一些膽子大的,還有咱們這些會功夫的,往鄉下多跑幾趟。
可你想一想,就光靠咱們這些人,怎么能供的了這么多人吃喝?”
馬頡皺眉道,“那以你們的意思當如何?”
將屠戶笑著道,“馬大人,你這話有意思,當然是剿匪了,還能怎么辦?”
“剿匪自然是要剿匪的,可遠水解不了近渴,”
馬頡搖搖頭道,“年關將近,不能讓老百姓連個肉都不上吧?”
“這”
將屠戶撓頭道,“這說的也是,大過年的,不能真就兩碗酒,一盤茴香豆吧,桌子上連盤肉都沒有,也確實挺不像話的。”
說完之后,為難的看向了豬肉榮。
豬肉榮嘿嘿笑道,“大人,城里人缺肉過年,鄉下人也缺錢過年啊,如今城內肉價都漲成這樣了,依然不夠,只是因為這鄉下人消息蔽塞,還不知道這豬這么值錢了。
大人,你只需派快馬,通傳到方圓左右的鄉鎮,就是拼了老命,他們也能把這生豬送出來。”
馬頡猶豫了一下道,“這土匪更缺錢過年,臨過年了,一個比一個兇狠,這百姓能把生豬送出來嗎?”
他倒是想安排人沿途巡邏來著。
但是,衙門就百十名捕快,能護多大的地方?
根本做不到。
至于請官兵,想都不用想。
官兵調動少了沒用,調動多了,那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塞北一戰,和王爺的家底都差不多空了,據說,這些日子何吉祥還在為軍餉發愁呢。
以至于戶部連同禮部、大理寺的人抄家抄的格外勤快。
此刻再讓何吉祥拿銀子出來,無異要了他的老命。
根本就不可能同意的。
“大人,你這就多慮了,”
豬肉榮笑著道,“鄉里人老實,只是因為錢不夠多,一旦銀子多起來,誰敢動他們的,他們就能剁了誰。
何況,這鄉下也不是沒有勇武的,大人可以找一兩個厲害的,讓他們組民壯,人一多,土匪看了也發怵。”
“如此甚好,”
馬頡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后抬起頭看了看廳外,笑著道,“又下雪了。”
安康城冰天雪地,銀裝素裹。
川州雖然是一片晴朗,空氣中卻少不了陰冷之氣。
“阿彌陀佛。”
和尚仰著頭,看著城墻上寫著的“春山城”三個大字,長松了一口氣。
他終于找到了春山城。
明明與別的城池沒有區別,卻甚少有人知道這里的具體位置。
他能找到這里,實在不易。
城門過往行人皆穿著厚厚的襖子,不少人回過頭好奇的看著站在路中間,穿著單薄納衣的光頭和尚。
“和尚,你是哪里來的?”
城門守衛是一個斜挎著刀的大漢,他瞪眼看著和尚道,“報上名來,這春山城不是你想來就能來的地方。”
“貧僧有禮了,”
和尚合十道,“貧僧是來找人的。”
“你找誰?”
大漢粗聲問道。
和尚道,“小僧找的是春山城招搖,請施主告知。”
大漢上下打量了一番和尚,然后冷哼道,“就憑你也想找我們城主?”
話音未落,右手拔刀,直接劈向了和尚。
和尚雙手合十把刀夾在手中,一臉不解道,“小僧與施主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施主如何加害與小僧?”
“你”
大漢無論如何用力,手中的都是紋絲不動。
心下驚駭,這和尚年歲不大,怎么武功如此了得!
身法手勢,均無甚么奇怪之處,怎么就輕飄飄的夾住了自己的刀!
他心中不服氣,深吸一口氣后,右手棄刀,雙掌直接朝著和尚劈去,呼呼帶風,頗有雷霆之勢。
“阿彌陀佛。”
和尚一手拿住刀柄,一手朝著大漢伸過來的手腕拿捏過去,大漢想躲避,已經來不及了,手腕已經被穩穩的捏住,渾身發麻,雙眼突出,一臉的不可思議。
“施主,刀乃是兇物,還是拿好了吧。”
和尚自顧自的把刀柄塞進了大漢的手里后,退后一步,再次俯身合十。
“你到底是何人!”
大漢調勻真氣,瞪著眼睛看著風輕云淡,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的和尚。
旁邊看熱鬧的人也被震驚了!
這個和尚的武功高的有的不像話。
“施主,小僧只是個和尚,”
和尚淡淡的道,“是來找城主的,還望施主帶路。”
“如果我說不呢?”
大漢全身緊繃,以待敵勢。
“小僧告辭了。”
和尚再次背著布囊,穿過城門洞,沿著寬闊的大街繼續走。
城門兩邊的守衛早就看呆了,此刻見和尚進去,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攔住他!”
聽見大漢怒吼,眾守衛才紛紛提刀持槍把和尚給圍住。
大漢被和尚看的渾身發毛,只得硬著頭皮道,“通知長老,有人生事。”
“讓他進來吧。”
眾人聽見了一個動人心魄聲音,接著看到了從城墻上飄然而落的身影,眾人都猛地低下來了腦袋。
“阿彌陀佛,原來是姑娘。”
和尚看著穿著一襲白衣,站在自己跟前的謝九云,并沒有多大的詫異。
“你終究還是來了,就這么在乎那個賤人?”
謝九云冷冷的看著和尚。
“阿彌陀佛,”
和尚微閉著眼睛,淡淡道,“看見姑娘您,小僧心中很是歡喜。”
一眾守衛聽見這話后,各個驚得目瞪口呆。
這和尚真不怕死嗎?
居然敢這么謝九云說話?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謝九云面無表情的道。
“知道。”
和尚老老實實的點點頭。
“那你還敢來?”
謝九云用一副看死人的表情看著和尚,“你想清楚了,只要你進了城門,你就沒有退路了,我春山城建城兩百余年,能活著出去的外人寥寥無幾。”
和尚抬起頭,直視著謝九云道,“受苦無間,一身無間,時無間,行無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謝九云道,“我當你膽子怎么這么大了,原來是突破了,可依然是個六品,你覺得你有資格見我師尊?”
和尚點頭道,“小僧想試試。”
旁邊的人聽見兩人的對話后,更是不敢相信。
特別是那個大漢。
他同樣是六品!
同品級較量,輸了他也就認了,可是怎么輸的這么難堪?
“既然你想陪著那個賤人一起死,我就成全你,”
謝九云咬牙切齒的道,“跟我來吧。”
“多謝姑娘。”
和尚在眾人的注視下跟著謝九云穿過城洞,大街上熙熙攘攘,表面看來,只是一座普通的城池。
無暇他顧,緊跟上了步伐越來越快的謝九云。
兩人最終停在了一處山下,眼前是一級接著一級臺階,蜿蜒起伏看不到盡頭。
謝九云道,“想見我師尊,自己上去吧。”
“多謝姑娘。”
和尚道謝。
“喂,”
謝九云喊住已經踩上了臺階的和尚道,“你可想好了,上去了就沒有回頭路了。”
“小僧知道。”
和尚頭也不回的道。
“你當上去這么容易嗎?”
謝九云恨聲道,“你當我春山城是什么地方?
你要經過九座山頭,每座山頭都有一處府衙,而鎮守的守衛最差的也是七品!
沒有僥幸!
你救不了那個賤人的!”
“姑娘的好意,小僧心領了。”
和尚毫不猶豫的踩上了第二個臺階。
看著和尚漸漸遠處的身影,謝九云突然大吼道,“那個賤人到底有什么好!
你連命都可以不要!”
“阿彌陀佛。”
佛號聲在山澗回蕩,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