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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零章 斜陽

  秦沐雪一度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懷疑之中。

  跨過兩個城市,甚至逃了一門實驗課,就為了當一回音樂節目的現場觀眾,對于秦沐雪來說,已經是一件很出格的事情了。

  因為她并不是一個資深的樂迷,卻是一名循規蹈矩的十八歲好學生。

  跟在李茹的身后走向停車場,秦沐雪的心里尤其惴惴不安,莫名其妙地見不得人一樣,搞成了偷偷摸摸是什么情況?

  韓試作為公眾人物的特殊性,肯定有不適合露面的苦衷,可為什么自己要體會現在的經歷和待遇?

  秦沐雪有一點懵。

  《歌者》錄制結束后,韓試問了她一聲要不要派人送到酒店。

  秦沐雪怕剛一拒絕,韓試果斷又跟來時一樣當真了,所以答應得很痛快。

  畢竟在完全陌生的城市,節目散場后都凌晨了,作為一個單獨出門在外的女孩子,秦沐雪當然下意識感覺有熟悉的人一路送回酒店才心安些。

  只是會不會顯得太不矜持了?

  如果到了酒店韓試提出要上去坐一坐聊一聊天,自己要不要答應?

  秦沐雪的小腦瓜里不斷胡思亂想,低著頭只顧走路,前面高跟鞋踏在地面上的聲響消失了都沒注意到。

  “秦同學,上車?”李茹看秦沐雪愣愣地扔仍往前走,適時地提醒了一句。

  “哦,好的,謝謝!”秦沐雪回過神來,窘迫無比,慌亂地上了車。

  車上只有一名司機大叔,微微好奇地望了眼后視鏡,一言不發。

  韓試不在車里。

  秦沐雪略微有點失望,又似乎松了口氣,或許是習慣了生科院的精密數據式思維,一時她對情緒里的捉摸不透極為懊惱。

  臉上卻越發有著不沾煙火氣的清冷了,只眼神閃爍了幾下。

  李茹善解人意地微笑道:“老板讓我替他對秦同學說聲抱歉,時間太晚了,他不方便親自來送秦同學回去。”

  “不然被拍到了大家都很頭疼。”李茹以為秦沐雪并未釋然,繼續笑著說,“廣電大樓外不知道時刻蹲著多少兢兢業業的狗仔呢。”

  “嗯,我知道的。”秦沐雪不是圈里人,卻同樣理解藝人們對于狗皮膏藥似的媒記有多避之不及。

  除了需要人家捧場的時候。

  本來兩人就是普通校友而已,韓試能派經紀人特意過來就很周到體貼了嘛。

  之前純粹是想多了,秦沐雪對自己的患得患失感到有些好笑。

  韓試沒有產生過被偷拍的顧慮,只是被李茹提起后也沒有任性地堅持非要親自送秦沐雪回酒店。

  按照韓試的想法,有人去送能保證秦沐雪的安全就行,至于誰送并不重要。

  把秦沐雪換成姚晴晴,也是同樣的想法,出發點都只是由于同學間的純潔關心之情。

  不過第二天,韓試就有點糾結了,不知道怎么盡一下地主之誼。

  芙蓉市人多的公共場所不能去,游玩的選擇就幾乎沒有了,總不能一大早就找個地方去吃飯,呆一上午。

  中午要與何老師趕赴機場,韓試又只有幾個小時的空閑可以陪秦沐雪。

  早餐時看了幾眼手機,一個熱門新聞讓韓試心里一動,邀請了秦沐雪一塊出門。

  新聞里報道的是一件剛剛發生的悲劇,一名研究生在實驗室里親手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二十五歲,年華正好,大學的高材生,在不少人的眼里應該是未來可期的小伙子,卻以決然的姿態告別了世界。

  每天都有人死亡,非正常的也不計其數,令韓試動容的,是研究生的遺書以及網友熱議中流露出的一些瞠目結舌的言論。

  遺書里的語言稱得上詼諧幽默,字里行間都讓人覺得他離開時是心平氣和的,完全沒有歇斯底里的憤恨與控訴,遺書的最后兩句可見善良的祝福,才讓人覺察到幾分深藏的眷戀不舍。

  而他選擇結束生命的理由,是學業上的壓力和導師敷衍而產生的自我懷疑。

  聽上去不至于嚴重到可以放棄生命。

  于是網上有一些自詡清醒的批判分子也冒出來了。

  “現在的年輕人受不了一點挫折”,“心理素質太差不能抗壓”,“只會讀書有什么用”。

  韓試感到無比惡心。

  披著痛心疾首的外衣,這樣的言論本質上與在痛苦之外勸人大度的人別無二致,都是懷著冷硬漠然的內核。

  無非一個擺著優雅善意的姿態,一個直接說得難聽罷了。

  韓試特別反感冷眼旁觀的指指點點,盡管他無法理解輕生的行為。

  馬東說,要有多少甜才能擋住生活的苦呢?

  正是太苦,因而只要一點甜就足夠了。

  即使在前世躺在病床上最灰暗的時候,韓試都從沒有產生過放棄人生的念頭。

  站在黑暗里,也時刻仰望著光明。

  所以韓試的第一本書,最終選擇了《小王子》,而不是《人間失格》。

  《人間失格》雖然在最后點明了“神一樣的孩子”,但實在是太過于壓抑與痛苦了,美好的東西讀起來都顯得鮮血淋漓、森然可怖。

  韓試很喜歡這本書,卻不愿意時常去體驗里面透不過氣的沉悶。

  可看到新聞后,韓試又有了強烈的表達欲,胸腔里奔突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讓他想起了太宰治名氣小得多的兩個中篇。

  《斜陽》。

  《維庸的遺囑》。

  平原君的不安茫然,或許與新聞里的研究生,看著迥然不同,卻有著同樣熾熱的渴望。

  ——來自于身邊世界的認可與肯定。

  就像現在高大的圍墻里,有一群孩子也懷著小心翼翼地眼神,希望與世界相親相愛。

  梧桐樹依然高大,細密的陽光從漸漸稀疏的樹葉間撒落下來,把老舊的城區都照成了懶洋洋的金色。

  人聲似乎都被隔絕在了遠處,院門口靜悄悄的,沒有生機勃勃的熱鬧繁華。

  秦沐雪打開車門,就看到了韓試站在暖陽里抬著頭張望的樣子,如同漫畫里迎著光的少年。

  “這是哪?”

  秦沐雪走下車,打量了一下周圍冷冷清清的環境,好奇地問。

  講道理,以韓試的身份,和女生見面不應該在一些潮流店、品牌街與商業中心之類的高檔場所嗎?

  或者眼前的墻內是傳說中低調奢華的私家小院?

  “福利院。”韓試回頭輕笑了一下,“是不是很意外?”

  “是沒想到過。”秦沐雪訝異地點頭。

  “其實我也是第二次來。”韓試帶頭往里面走,“就去年來過一次。”

  “今天心血來潮突然很想過來看看。”

  韓試又笑了下,看向秦沐雪:“小茹姐怕我們逛街的話會被偷拍,我正好一時不知道怎么招待你,就干脆叫你也過來了。”

  “這里就是你在《愛豆練習生》時來過的福利院?”秦沐雪邊走邊看,語氣并沒有不樂意。

  “是。”韓試剛說完,一個十分驚喜的聲音從里面傳了過來。

  “柿子你怎么來了?李助理,你也來了!”

  俞秀菲的笑容格外真誠,完全沒有了韓試第一次來時的不情不愿。

  “太感謝你了,柿子,我為上一次的言行再次對你道歉。”俞秀菲說著就要鞠躬。

  練習生錄制時,俞秀菲曾當面隱隱質疑過節目組是來作秀的——雖然事實證明了確實是。

  但俞秀菲和福利院的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當日的一群練習生里面,真的有一個人來過一次后就一直在給福利院提供源源不斷的資助。

  現在福利院的生活設施、康復設備都變得很健全了,乃至員工待遇都提升了許多,有兩名志愿者到了期限后又自發留了下來。

  而一切都是眼前的男孩所做的,每次出面的是邊上的李茹。

  俞秀菲都快和李茹打交道成熟人了,韓試卻是一年多后第一次出現在福利院。

  “俞老師,別這樣。”韓試慌忙阻止,對于俞秀菲這樣真正身體力行做好事的志愿者,他發自內心地尊重。

  相比而言,韓試覺得以自己的經濟條件資助一間福利院,真的不足為道。

  而且正是不愿意面對孩子們懵懂與痛苦的現實,韓試才會不太想到福利院來。

  可想而知,每天時刻在一群心智或身體有殘缺而未來渺茫的孩子之中,負責照顧的志愿者們要傾注多大的心力,有怎樣的耐心與善良。

  不然時間長了真的會讓人崩潰的。

  “這是福利院的志愿者,俞老師。”韓試跟秦沐雪介紹。

  “俞老師好。”秦沐雪微笑著問好。

  福利院不大,很快院長和別的志愿者都知道了韓試的到來,除了正在照顧孩子的工作人員,都圍了過來。

  院長是一位頭發花白的女士,從她對韓試再三道謝的誠懇之中,可以看出她對福利院的深厚感情,像是對待一輩子的心血。

  哪個孩子的情況有所好轉或加重,哪個孩子的學習取得了進步,哪個孩子喜歡玩什么,院長了然于胸地說著,語氣時喜時憂地起伏。

  絮絮叨叨的話語,卻令人肅然起敬。

  世界有好有壞,卻總有一些默默無聞的人會告訴你,生命值得珍而重之,生活里依舊有瑣屑而堅韌的溫柔。

  只有真正經歷過苦難的人,痛苦的良心才會被允許。

  所有站在堤岸上的人,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韓試…哥哥。”

  面對趙書永怯怯又期待的眼神,韓試蹲了下來,又和他玩起了嶄新的積木。

  俞秀菲說趙書永有智力障礙,可一年半的時間,他仍能準確地認出眼前只一起搭過一次積木的人。

  秦沐雪也半蹲著想跟他說話,只得到了趙書永的一個沉默,甚至還往后縮了幾步。

  備受打擊的秦沐雪,在韓試的示意下,跑到邊上找一個鼓著眼睛在看的小女孩玩去了。

  小女孩不會說話,只會愣愣地盯著人看,溝通起來異常困難。

  秦沐雪都不知道后來是怎么和她開始有來有往地聊天的。

  一個邊說邊不停做磕磕絆絆的手勢,一個就點頭或搖頭或者盯著對視。

  韓試學著趙書永的樣子直接坐在了地板上,可是腿太長了怎么擺都不舒服,只好又蹲起來。

  往復了好幾回,兩人的合作才漸入佳境,勉強搭出了一個小城堡的模型。

  韓試一點和孩子相處的經驗都沒有,積木完成后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看了下秦沐雪,身邊居然已經聚集了三個小朋友了。

  小朋友們一個比一個敏感怕生,想要獲得他們的信任與親近可不容易,韓試不禁對秦沐雪刮目相看。

  “我給你們唱首歌好不好?”韓試只會一招。

  “好!”俞秀菲和幾個工作人員都非常捧場,之后才有兩三個小朋友不知所以地拍了下手板。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  韓試清唱的聲音很輕柔,就像院子里暖暖的陽光,照在梧桐樹葉上的淡淡溫熱。

  可孩子們可能比較喜歡樹上面的鳥叫聲,聽完了歌后依然只有兩三人在俞秀菲的帶動下給了點回應。

  韓試的歌手生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鐵盧。

  直到離開福利院時都耿耿于懷。

  “韓試哥哥。”走出院子時,趙書永喊人的聲音大了點,連貫清晰。

  韓試笑著揮揮手,從趙書永沉默地神情中知道了他表達的意思,卻并沒有作出什么承諾。

  回去時自然是同一輛車。

  在舞臺上像個自信迷人的王者,在學校里像個溫潤如玉的書生,在生活里像個陽光青春的大男孩。

  ——秦沐雪看著從福利院出來后憂郁氣質的韓試,很好奇明顯沒有遭過一點罪的韓試,為什么會對于現實里的苦難有感同身受的表現。

  如果童童在邊上,一定會提醒她,好奇往往是淪陷的前奏。

  “老板,去哪里?”趙平沉悶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安靜。

  “去五一廣場,上次吃飯的那家。”

  韓試對著秦沐雪笑了下:“我帶你去嘗嘗最正宗的湘菜,何老師介紹的地方,很不錯。”

  “你是不是不開心?”秦沐雪想了想,猶豫著問。

  “沒有。”韓試愣了下才輕笑,“在福利院里會有些難過。可我是個樂觀的人,出來就好了。”

  “你回校的車票買好了嗎?”韓試不想多說剛才的話題,“我不能送你了,吃完飯我就要和何老師飛滇省。”

  到滇省兩個多小時,再坐車到蘑菇屋,或許來得及看到金黃田野里的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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