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說,當一個人微笑的時候,世界就會愛上他。
微笑表示善意、禮貌,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減少陌生的隔閡,韓試是相信的。
但把它立為一個正經的節日,韓試還是覺著有點扯。
節日是充滿儀式感的東西,而微笑恰恰不需要儀式感,只有發自內心的自然,才會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大巴在福利院門口不遠處停下了。練習生們在柳煙和歐陽的帶隊下,一個個表情肅穆地下了車,沒再打打鬧鬧。
攝像的工作隊伍差不多一樣龐大,亦步亦趨地跟著。
福利院的位置不算偏僻,在一片有點老舊的城區,大門口是主干道,道旁是一條穿城而過的小河。
梧桐樹下的陽光從葉子縫隙里撒出來,地上斑斑點點,城市的喧囂熱鬧在這里只有不大的余音。
齊毅突然出聲似抱怨地道:“柳導師,節目組怎么不提前通知呀,我們好準備一下禮物啊。”
柳煙回頭道:“這是節目組的臨時策劃,而且主題是微笑。”
柳煙嚴肅道:“雖然攝像機就在你們身后,但我希望你們不僅僅是把這當成一次錄制任務。”
“我希望大家放下身段,用心體會在福利院的見聞和感受。節目組和我們導師,都不是為了來作秀的,甚至不是為了通過你們來獲得社會關注,或者呼吁什么。”
她的語氣格外鄭重:“不管別人怎么想,我既然成為了你們的導師,除了在專業上給你們提供幫助外,我更希望在別的方面也能給你們起到好的引導。”
歐陽也站直了些,沉聲道:“柳煙導師說的不錯。我也希望將來的你們不僅有藝人的職業素養,也能有公眾人物的擔當,成為有愛心有社會責任感的好愛豆。”
他笑道:“所以今天到福利院來,真誠的微笑就是最好的禮物。如果僅僅是帶些小禮物來走個過場,我想那也并不能改變任何東西。”
練習生們都虛心受教地聆聽著。韓試聽了半天,覺得歐陽的最后一句話大概最真實。
或許是一個二十年不與社會打交道,而長時間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人,性格上多少會有一些偏執的成分。
反正韓試對兩位導師的語重心長不置可否,他更愿意相信,自己這群人,對于福利院的兒童來說,只是一群陌生的闖入者,甚至可能都沒有得到他們的同意。
進了大門,福利院的工作人員迎了上來,是一名年紀不大的女性。
不到三十歲,雖然沒有板著臉,但敏銳的韓試覺得,她的笑很像硬擠出來的,有點不情不愿地僵硬。
她公事公辦地自我介紹道:“你們好,我叫俞秀菲,是這里的一名康復師志愿者。”
打過了招呼后,俞秀菲領著人往里面走,一邊解釋道:“我們院總共有十二名工作人員,包括院長在內,有六人常駐。有兩人是附近學校的老師,他們只要不上班的時候就會來這邊上課。還有四人則是跟我一樣的志愿者,每周會過來幫點忙。”
柳煙吃驚道:“人這么少,你們平時一定很辛苦吧?”
俞秀菲道:“還好,現在院里的孩子不多,只有二十多個,最近有一部分轉移到了醫院去進行更專業的治療。而且我們就是盡一份心罷了,真正辛苦的只有院長他們幾個。”
她接著道:“哦,院長今天去醫院和他們協商了,真不巧。”
聊了一會,大家都感覺到了她有點冷淡的態度,不但沒有普通人見到明星的熱情,還隱隱約約有一點排斥和不耐煩。
齊毅靠近韓試,極低地耳語道:“這個俞老師好像不是很歡迎我們?”
韓試瞥了他一眼,沒回答。
“說實話,我們福利院確實不太歡迎外來人員進入。”沒想到俞秀菲的耳力簡直了。
齊毅張口結舌,尷尬無比,在柳煙和歐陽瞪過來的眼神下,他吶吶道:“我…”
好在俞秀菲接著淡笑道:“不好意思,我并不是針對你們。雖然你們很可能也跟有些明星一樣,到這里給自己做做樣子,鍍個光環,然后出了大門就忘了。”
幸好是錄播。不然大概會雞飛狗跳。
跟行的現場導演抹了把汗,急忙打斷道:“俞秀菲老師,你們李院長已經和我們節目組之前做好溝通了,請你注意措辭!”
在所有練習生目瞪口呆,感到不忿時,柳煙非常鎮定,擺了擺手讓現場導演退下了,笑著道:“俞老師,您是不是對我們有什么偏見?”
俞秀菲搖了搖頭,明顯有點應付地道:“對不起,諸位,我有些失態了。現在我先帶你們到院里看看。”
柳煙蹙了下眉,還是沒說什么,帶著練習生們跟上了。
院子里是兩棟多層小樓,不太新,但看上去也不破。走到一棟樓前,俞秀菲突然回頭,舒緩了語氣道:“這邊是孩子們活動和上課的地方。有康復室,有活動室,也有上課的教室。”
“你們人太多了,等下不要一股腦地沖進去,有的孩子內向,有的還容易受驚。”
她不自覺變溫柔的樣子讓身后的人,不由自主地輕聲答應了。
到了一樓靠樓梯的第一間房間,俞秀菲停了下,往第二個房間走。
她一邊道:“這是教室,他們正在上課。”
柳煙和歐陽探頭看了下,然后打手勢讓練習生們看一眼就行,不要打擾。
里面坐著五六個小孩子,四五歲到七八歲,都坐得筆直,小臉嚴肅地聽著臺上一名男老師在講課。
過了教室,柳煙忍不住問道:“俞老師,這些孩子都沒有人愿意領養的嗎?”
他們看著一個個挺正常的,坐一起就跟小學課堂一樣。
俞秀菲嘆口氣,冷淡道:“有的人嫌年紀太大,怕養不親。主要是他們生下來就或多或少有缺陷,大部分人都不愿意領養。”
到了第三個房間,俞秀菲才帶著所有人推門而入。
房間里有十來個孩子,最大的十二三歲,就一個生活阿姨在看顧。有的在兒童椅上呆呆坐著,有的在畫畫,有的在搭積木,有的在擺弄玩具。
一群人進來后,有幾個望了一眼就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了,有幾個完全沒轉頭,也有幾個張望的。只有兩個年紀很小的男童,突然爬起來躲到了生活阿姨的后面縮著。
俞秀菲說:“你們跟他們說話要溫和,有耐心,不要太多動作,尤其不要承諾什么。有的孩子特別敏感,也有的孩子反應有點慢,可能說幾遍他才會回應你。”
在俞秀菲的吩咐下,柳煙示意練習生們上前接近小朋友。
韓試看了一會兒,朝著一個張望的男孩走去。他自己也不會主動跟人親近,覺得這個男孩眼睛靈動,不太怕生的樣子,也許會容易交流點。
韓試在他邊上蹲下,明顯地感到男孩瑟縮了一下,但始終睜大眼睛在望著自己。
韓試撓了撓頭,指著他手里的積木笑道:“你這個怎么玩,我不會,你能教教我嗎?”
男孩沉默地望著韓試,過了有近一分鐘,才輕輕點了下頭。
他也不說話,把地上的積木分成了兩堆,按顏色各有一半,把一堆推到韓試面前。然后他搭一塊,就看過來一下,等韓試照做了,就默默搭下一塊。
韓試嘗試著和他說話:“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趙書永。”男孩猶豫了下,很細聲地答。
“很好聽的名字。”韓試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趙書永微微露了點笑容:“去年俞老師給我起的。”
“我叫韓試。”
韓試也不知道聊什么話題了,只好跟著他繼續搭積木。
不知道過了多久,柳煙召集練習生們離開,打算去下一個房間。
韓試腿都有點麻了,站起來也不知道怎么告別。
趙書永卻察覺到了,臉色一黯,他推倒了積木,又主動拉了下韓試的衣擺,馬上縮回了手,也不說話,就抬頭望著。
韓試被他直勾勾的眼神差點看慌了,輕笑道:“我要走啦。下次…”
突然想起俞秀菲的告誡,莫名有些難受。趙書永的眼神分明寫著對世界的渴望又膽怯,而俞秀菲的提醒,是告訴他們,不要讓孩子產生會落空的期待。
一群人出了門,神情都有些悶悶不樂。俞秀菲忽然直接走到了一臺攝像機前,正對著鏡頭,問攝像師傅道:“我在這說的話,會在你們節目中播放嗎?”
攝像師傅都呆了呆,俞秀菲自顧說了下去,神情平靜又肅穆:“我在這當志愿者三年時間,見到過的來這里的人也很多了。”
“我不說把這里當成了第二個家,把孩子們當成自己的孩子,這種矯情的話。但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對這里有了很深的感情,也為此付出了正常生活之外的所有時間和心血。”
“柳煙導師和歐陽導師,我之前真的不是對你們有看法。這些年來院里領養的人其實也有,但最后領走的一個也沒。”
“他們以前活潑些,每次有人來都很愿意表現自己。但現在你們也看到了,他們越來越封閉。”
俞秀菲語氣沉重道:“因為他們每次的期望最終都眼睜睜地變成了失望,甚至痛苦。他們都是孩子,情感反而最直接。”
“接下來的房間你們還是別去了,說真的,他們都是些基本溝通都做不到的殘缺兒童。”
柳煙和歐陽欲言又止,俞秀菲有點激動地繼續道:“還有各種各樣,為了名聲或者其他目的,反正不是真心來領養的人,不但耽誤我們的工作,反而以獻愛心的名義給孩子帶來了創傷。”
“雖然有些人確實是來提供幫助的,而我們院也需要社會捐助才能維持下去,所以院長又不得不答應有些人過來探望。”
“現在院長去交涉的,就是上次有個領導來視察的時候,我們區醫院答應提供的一批康復器材。兩個月了還沒見到影子。”
俞秀菲說的有點混亂,但所有人都聽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時間肅然起敬。
韓試默然,又有點納悶,節目組把大家安排過來,圖個什么。
像走秀一樣,難怪俞秀菲很不信任,還把所有練習生的情緒都變差了。
這是為了提高節目在公眾眼中的好感度,還是真的如柳煙所言,向練習生們傳遞正能量?
趙書永明亮的眼睛和黯然的神情還在眼前,韓試不想猜測節目組的用意,卻無端覺得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