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季,臨近術道習院最大的祭典儀式玄武祭典的時候,習院會有十天假期。除了在玄武神山幫助搭建祭臺的必要人員,剩余弟子對外停止一切非必要活動,自行齋戒修身養性。
從天目試煉回來后,花盛本就精疲力竭加上又受了傷,險些積勞成疾。好在術道習院配了些仙草藥,外敷內服,又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天,這才有些氣力。
天氣開始進入初夏,氣溫漸漸升高,術道習院到處是蟲叫蟬鳴之聲。稍稍恢復了精氣神后,花盛便在這天下午叫上太上小君在醉心湖旁的蒼天大樹下乘涼,并用毛筆寫著“功過冊”。
所謂“功過冊”,即是表示善行的“功格”和代表惡行的“過格”。術道習院的弟子根據習院所發的太微仙君功過格警世功過格十戒功過格等,將自己每日所行功過記錄其中。例如,每醫救重危病人一次,記十功;打殺一只昆蟲,記一過。功過冊一旦簽名,日常都會被記錄,善言善行記在功格,惡言惡行記在過格,功過相抵,據實酌情補充。
花盛寫了幾行字,心緒就開始煩亂起來。尤其是想到未雨的事情,自己總該找時間和她碰個面。自己本想排除天極子這個橫在他與未雨之間的障礙,卻因此結識了滅影,反倒產生了原本不該有的誤會。
花盛想著煩心事,自然寫著寫著也就無從下筆。他將手中的毛筆放了下來,說道:“太上小君,有件事我始終耿耿于懷…”
“若是女孩子的事,可別問在下。”太上小君自顧自地繼續寫著,“在下只懂八卦而已。”
花盛對太上小君一語雙關的話,只是干笑了幾聲。
太上小君問道:“是其它事?”
“是在巧盒奪局中所發生的…”
“我想仙陣被入侵一事,應該會令仙師們忙一陣子了吧。我等也是愛莫能助。”
花盛答道:“其實當我們在那石盒之內,以及一開始所在的形似術道習院的地方的時候,我都感到有些不安和詭異。”
“在那環境下,我想不會有人很淡定的吧?這有什么奇怪?”
“當時開啟石盒的方法,老實說,我確實想不起為什么自己會知道。另外,還有那個假習院內,那種深不可測的空間…”
花盛便把此前自己懷疑的所謂“自己的視角”說了出來。
太上小君聽了之后沉默半晌,說道:“照你這么一說,確是詭譎之事。不但如此,后面鬼婆模樣的家伙,不知為何不但認識你,竟然也認識我與天極子。也就是說,這怪物可能在此之前就見過你,也到過圣平寧?”
太上小君又搖了搖頭:“不對啊,圣平寧通往凡間的混元道,不可能讓人隨意走動。何況又是那種怪物。”
“這正是我疑慮和不安的地方。但這些問題我不能確定,所以我沒告知于然仙師。”
“看來這事情會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的多。”
太上小君剛想再說什么,突然看到一名習院弟子氣喘吁吁地飛來,剛一落地便說道:“你是叫花盛吧?于然仙師有事情找你。”
“喝口水再說。何事如此匆忙?”太上小君隨手變出一杯涼茶飛到那弟子身前。
那弟子拿起茶杯一飲而盡:“于然仙師、火雷仙師,還有覺光仙師也在。急著找花盛過去!”
“原來如此。想必是上次你用三昧真火燒毀思仙閣的事,習院里組成臨時尉察組。”太上小君不緊不慢地說道,“今天應該是叫你過去詢問細節。”
畢竟是自己闖下的禍,花盛不敢怠慢,立即收拾好毛筆與功過冊跟著那弟子快步趕去。快到時他發現,原來地方就在思仙閣斜對面的御仙閣之內。
順著御仙閣木梯一層層往上走時,花盛看到對面思仙閣正在進行修繕。數十位習院弟子與仙師正在運用法術。樓頂、半空、地上都有不少忙碌的弟子,有人在統籌指揮,眾弟子正一起合力施法,將樓頂慢慢修建復原。看到此番景象,花盛更覺得有些羞愧。
不過既然此番前來是為尋找原因,也唯有硬著頭皮上樓。
三步并作兩步來到頂樓,三位仙師已正坐于案頭前。左側是花盛熟悉的戴著金絲眼鏡的于然仙師。因為大半年來的修行主要也是跟著于然仙師,花盛自覺是他傳道弟子。于是先給于然仙師作了個揖。
最右側是一位滿臉虬髯身材高大的仙師,便是火雷仙師。中間則是位面目清秀,看上去只有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花盛還是第一次見到。
除了這三位仙師以外,花盛吃驚地發現,未雨和天極子竟然也在一旁站立。與此前不同,天極子手里多了一根拂塵。
花盛想和未雨打招呼,又怕時機不妥,欲言又止。未雨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并沒回應,而是將目光看往別處。花盛在心里嘆了口氣。
引路弟子退去后,于然仙師先發話:“花盛,這兩位乃是上次事件后習院委派的尉察組成員。”于然仙師指著滿臉絡腮胡的仙師說道:“這位想必你在燭火戰局中見過,是火雷仙師。”
花盛向火雷仙師躬身施禮:“弟子拜見火雷仙師!”
“另一位,則是這次尉察小組的組長覺光仙師。”于然仙師指著身旁清秀的男子說道。
“拜見覺光仙師!弟子花盛給各位添麻煩了。”
花盛又向覺光仙師躬身施了一禮。
于然仙師說道:“今日我等要在此施法,就找了習院門生委員會的兩位男女弟子做護法。這位未雨就是上次出手相助的女弟子,她是門生委員會的副主簿。”
這種時候,花盛只能保持距離,也對未雨施禮。
花盛則說道:“此前是我不對,勞未雨費心,多有得罪!花盛在此賠罪!”
雖然沒法直說,但花盛一語雙關,想借此道個歉。
未雨依然沒有正視花盛,只是面無表情地還了禮。
“另一位是門生委員會的主簿天極子。”于然仙師指著一旁手握佛塵的天極子。因為御仙閣光線充足,花盛打量了一下他,發現天極子確實長得玉樹臨風、儀表不凡。
雖然自己在天目試煉中成功阻止了天極子的十年連勝,但此刻相較之下,天極子確實讓人有些自慚形穢。
說來未雨的職務就是他的副手,那必定常常要在一起。反觀自己,就像仙術入門學徒。真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聯想當前的境遇,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天極子氣宇不凡,也必定常與未雨一起做護法。未雨可別為前兩天的事情一生氣,把自己踢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想到此,花盛心里不由地一沉。
“花盛,找你前來是希望重現當日的場景,對這次事件一探究竟。”于然仙師的話將花盛從自己腦海中拉回到現實。
“弟子明白!”
坐在中間位置的覺光仙師開口說:“由于在術道習院內設有法陣結界,只要當事人在場就能重現場景。火雷是我們習院內對御火之術修為頗深的仙師,希望他能夠對你當天施展的三昧真火進一步審視,找出當中緣由。”
于然仙師補充說道:“想必你也有所了解,三昧真火在圣平寧里屬于凌霄級仙術。是超越術幻級、玄明級的高級法術,在術道習院內能掌握該術的人屈指可數,幾乎都為仙族。即使算在諾大的圣平寧全境,能夠施展三昧真火的凡人亦鳳毛麟角。這就是習院為何如此重視,要叫上教導主任覺光仙師一同參與調查的原因。”
花盛尋思,原來這位覺光仙師是習院教導處負責人,看來自己更要萬般小心,疏忽不得。如若留下壞印象,今后在習院內可就難混了。
“花盛,據說你從小居住于凡間,是通過隱性修正案來到此地!”
一個聲如洪鐘的聲音響起,震得花盛耳膜嗡嗡作響。花盛一看,果然是一臉虬髯的火雷仙師在問話。
“確實如此,弟子從小被凡間的福利院收留。是來圣平寧前,才知道親生父母已離世,自己成了未成年的孤兒。弟子到此地后一直寄居在習院內。”
“你在凡間是因何緣故殞命?”
這問題花盛也一直在尋找答案。如今在記憶中除了海面那隱隱約約的火光,任何事情都已想不起來。
“為何殞命,弟子確實記不起來。只記得自己身在海底,應該是遭到什么事故而跌入海中,但這段記憶弟子都沒有印象。”花盛努力思索但仍然沒有線索,“正如剛才仙師們提到的,有將當事人過去重現的仙術咒語,是否也能夠重現我遭遇的那次事故?這樣的話,興許能有什么新線索。”
于然仙師回答:“場景之所以能重現,是因為術道習院是建立在玄武靈龜背上,玄武靈龜本身就是一個巨型法陣。但即便如此,也僅僅能追溯短期以內的場景,你經歷的事故已經過去大半年,且發生于凡間,恐怕難以重現。”
“言歸正傳!事不宜遲,我們可以開始了。”覺光仙師指向房間的正中間,中央的木地板上刻有八卦圖形。花盛在于然仙師引導下盤腿坐于八卦圖中。覺光、于然、火雷三位仙師分坐于外側的三角位置。而未雨與天極子則分坐于樓閣的東南角與西北角。
未雨與天極子雙手平行并舉,東南角與西北角立刻升起一堵法術結界的幕墻,幕墻從兩人手掌中變化而出,慢慢擴大,直至將東南西北四面完全包圍,護陣結界就此形成。
“花盛,此陣成否關鍵在你。但你只需凝神聚氣,排空心中雜念,盡可能回想當時的情景。其余交于仙師們即可。”于然仙師叮囑了花盛幾句。
花盛深吸一口氣將腦海放空,忘卻身在何處,只是努力回想當時學堂上的情景。三位仙師雙目緊閉掐訣念咒,隨后地板中升起無數光點,圍繞花盛的身體旋轉。光點時不時又從花盛身體中穿過,花盛感覺猶如溫暖微風穿過身體,有種靈魂出竅的奇異錯覺。
隨后,那眾多光點集中成了一根小指般粗細的光帶,從花盛的右邊太陽穴穿過,又從左邊飛出。飛出的光點四散開去,就像是有生命一般飛向各自空中的坐標。于是,從花盛左側空間開始,一個由光點組成的立體場景開始漸漸浮現。
大約幾分鐘的光景,就聽覺光仙師說道:“法陣已成!花盛你可以起身了。”
花盛睜開眼睛,眼前無數的光點竟已相互連接,變成一個個立體人型和課堂物件。而自己跟前就是一個由光點組成自己模樣的人型。這光點人型正擺成當日施法時的動作狀態。
三位仙師站起身,花盛也緊跟著站起來。看到一旁的未雨和天極子仍緊閉雙目,神情嚴肅地在旁護陣。
隨后覺光仙師將手輕輕一揮,那無數細小光點也由原本的白色幻化成彩色,就像是整個頂樓都出現了當時場景的全息影像。
隨后,覺光仙師就用手掌在空中移動,場景開始按照時間線推演變化。那由彩色光點組成的花盛立體影像開始像人偶般線性運動起來。
從光點變成的人型來看,當時于然仙師正站在花盛的左側,花盛先是嘗試了兩次御火術,都未成功。隨后于然仙師指導幾句,花盛又嘗試兩次均以失敗告終。最后一次,花盛喊出了“急急如律令!著!著!著!”緊接著口吐鮮血,隨后空中那團枯葉發出耀眼亮光,便發生了帶有三昧真火的劇烈爆炸。
覺光仙師將這段場景來回快速翻看數次,隨后將畫面停止在了枯樹葉團發生爆炸的一瞬間。當時景象是一團沖天的火柱,幾乎占據目前御仙閣整個平臺的四分之一。而御仙閣和當時發生事故的思仙閣大小造型相當,所以火柱寬度也相當于思仙閣的四分之一。
彩色光點不僅模擬出當時的景象,當重現沖天火柱出現的景象時,盡管只是模擬場景,但花盛仍能感受到當時灼熱的溫度相當驚人。花盛臉上被火熱照得滿頭大汗。
覺光仙師將時間線往火柱爆炸之前略微調了調,中央的火勢略微變小,說道:“確實是凌霄級的三昧真火,和之前在場者判斷一致。而且不僅火候功力深厚,其強度在三昧真火中也屬上乘。”
覺光仙師問花盛:“花盛,在你現存的記憶里,可曾與修道、修仙之士接觸過?”
花盛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于然仙師說:“這是自然。圣平寧早已隱世千年,凡人即使修道修仙,也多半是粗淺的修為。哪有可能練到凌霄級仙術。”
覺光仙師對一旁正對火焰瞇縫著眼睛的火雷仙師說:“火雷仙師,不如你來說說這火焰中有何文章?”
“在下正有此意!”火雷仙師走上前繞著火焰踱步,從上至下仔細觀摩。隨后伸出手放入了光點組成的火焰之中。待手伸出時,只見他食指和拇指正夾著一小撮微小的火苗,猶如從一大包棉花內取出一小團。
花盛見火雷仙師的動作極為巧妙,不知他在干什么,轉身問一旁的于然仙師。
“于然仙師,火雷仙師這是在干嗎?”
“讀取火焰中的信息。”于然仙師解釋道,“圣平寧在建立之初,就考慮到了仙、人、靈的特性,以及法術可能產生的巨大破壞力。所以七位創始仙圣設立了一套極為嚴密的運轉系統。在此地仙術使用會受限,可能你法力強大,但你每次使用仙術都會被記錄,而這記錄并不只在你這里。圣平寧的每個居民、植物、動物,每個所見到的東西都是‘記錄冊’。圣平寧管理者有讀取這記錄的權限。如今我在這里變一壺水出來,你在千里之外的山上隨便撿起一塊石子,只要有讀取權限就可以知道我以往的施法記錄。”
“原來是這樣。神仙也不是想做什么都能做。”花盛若有所思。
“制約就是圣道。圣平寧就是以此圣道換來平衡和安寧之地。只要意識自由存在,任何生靈就都會有欲望。因為目標就是欲望,不管你的目標是什么。比如出家人對塵世間一切無欲無求,但拋棄欲望的本身也是欲望。內心尋求寧靜、看似空無一物,這種意識本身就是存在的事物。你有欲望,更有法力做支撐,如果沒有約束,圣平寧就不可能永久獲得安寧。”
“那火雷仙師有調取仙咒信息的權限?”
“我們仙師并沒有讀取圣平寧所有仙術記錄的權限。但在術道習院中,通過法陣場景重現,就能調取其中的仙咒信息。”
此刻只見火雷仙師兩手掌包覆著這團火焰,接著兩手掌向外拉伸,這小團火焰便跟著放大。端詳許久后,火雷仙師突然露出極為驚訝的神情:“奇怪,這莫不是…”
“如何?”覺光仙師和于然仙師不約而同地追問,“有何發現?”
“這三昧真火確實大有文章,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的話,”火雷仙師說,“這法術雖然是花盛施展,但仙咒卻不是此人所念。”
花盛聽罷大吃一驚。
“此話怎講?”覺光仙師眉頭緊鎖,“你意思是說有人躲在下面偷偷施展三昧真火?”
“非也!這三昧真火并不是現場施展的。”火雷仙師說,“眾所周知,在圣平寧境內的人族、靈族和仙族一旦施法,仙咒中便會有掐訣念咒者的痕跡,而這痕跡會一直留存于圣平寧的一草一木無法消除。那如果是花盛施展的仙咒,真火里便會有他的痕跡。但在下剛才對重現的場景中的火焰進行分析,卻取得了他人痕跡。也就是說,有人將三昧真火仙咒保存于花盛體內,而花盛只是碰巧在此時將其釋放出來而已。”
覺光仙師一臉凝重:“你知道,仙咒是不可能保存在他人體內的。一個人施展的仙咒,必會帶有念咒者的痕跡。如果仙咒能夠像物件一樣在施法者之間隨意轉移,那圣平寧對于仙咒的控制也就失去了意義。”
“確實。常規仙咒無法暫存于他人,哪怕人、靈、仙任何一族體內。”火雷仙師說道,“但奇怪的是,花盛體質使其能夠保存三昧真火。實事就是他像容器般,將此真火存于體內。”
花盛聽得一頭霧水:“我到圣平寧后,應該沒與三昧真火接觸過。到底怎么回事?”
“那這凌霄級的仙術是何時植入他體內保存的,時間上能否確認?”于然仙師問。
“具體時辰雖然暫時無法準確定位,但這火焰中能找到施法者的信息。而施法者已長久沒回圣平寧了。”火雷仙師說道。
覺光仙師說:“先不談花盛的這種特殊體質。即是說,這個施法者是在花盛來圣平寧之前,也就是在凡間時將三昧真火藏于花盛體內的?”
“不錯!只能這么解釋。”火雷仙師答道。
于然仙師猶如想起什么:“在圣平寧有過仙術記錄,而又多年沒有回到圣平寧的?難道是他?”
三位仙師面面相覷,似乎都已猜到答案。
這時,唯有花盛還處于云里霧里,趕忙問:“各位仙師,你們說的是誰?我來圣平寧之前碰到過誰?”
于然仙師走到花盛面前,一臉嚴肅。
“花盛,你盡量努力回想,在來圣平寧之前可曾遇到過一位神仙?”
于然仙師指著雙眼緊閉,正在一旁端坐護法的主簿天極子,緩緩說道:“這位神仙是天極子的家尊,也就是他的父親。他常年云游于凡間,隱去真名以其他名字示人。但你在凡間一定有聽過他的傳說。他就是位列八仙之一的藍采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