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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天命不可違

  “吾計本為伏虎,奈何誤中一犬,惜哉。”

  汧水河畔的郭汜大營內,宣義將軍賈詡端坐中軍大帳,一邊飲酒,一邊遙看西側街亭山口喊殺聲不斷,口中喟然長嘆。

  隨著喊殺聲漸歇,而街亭山上的“馬”字大旗未倒,賈詡就知道郭汜的這一次進攻又沒拿下來。

  馬騰畢竟是有著十幾年戰場經驗的宿將,所以他守的街亭還沒傻到完全屯兵山上的程度。

  馬騰選擇了把主力當道扎營、密設鹿角拒馬,然后在山頂略設偏師,作為瞭望示警、觀察敵情之用。當然也會在險要處略微布置一些弓弩,阻擋敵人繞路翻山的企圖。

  有鹿角拒馬和木柵墻、長槍弓弩嚴陣以待,加上谷口狹窄,郭汜攻打了一天還沒打下來,也不奇怪。

  前方鼓角之聲稍歇未久,賈詡就聽到一個氣咻咻的煩躁聲音由遠而近,還有兜鍪擲地的金屬磕碰聲,隨后嘩啦一聲門簾響,果然是暴脾氣郭汜進賬了:

  郭汜“噸噸噸”灌了一壇薄酒解渴,然后問道:“文和,剛才又說什么虎啊犬的,你這人說話忒不利索,俺不喜歡打啞謎。”

  賈詡吃了顆下酒棗,把棗核一吐:“虎當然是馬騰了,犬么,誰都行,也怪馬騰這廝老于兵事,不肯親入險地,居然讓其子馬超帶些年輕雜將領兵剽掠安定,那些人,都是犬。

  由此觀之,馬騰此人雖號為漢人,習性卻果與蠻夷無二,定是其母為羌人所致。只知任人唯親,不顧大局——這一點,倒是怪我沒能提前料到,但也沒辦法,誰能想到他的任人唯親會到這種程度呢。”

  賈詡這番話,郭汜雖然字字聽在耳中,卻依然沒有全部理解,只能說文人的腦子彎彎繞太多了。

  用人話翻譯一下,就是賈詡之所以這次沒料到“馬騰不會親自帶兵攻打安定”,是因為以他對馬騰勢力的了解,實在想不到馬騰還能派誰擔任這種領兵一萬多人主攻的任務——馬騰的兒子太年少了,那個馬超聽都沒聽說過,從沒打過仗,虛歲十八歲,馬騰怎么敢的?

  而其他將領雖然年長些,但受馬騰信任不足,還沒到“能讓馬騰相信到把自己一大半的嫡系精銳兵力交給對方全權指揮”的程度,所以想來想去就該馬騰親領嘛。

  最后馬騰如此出人意料地謹慎出牌,沒猜中也就不能怪賈詡了。只能怪馬騰“任人唯親”,對自己兒子太過溺愛和無原則信任。

  賈詡縱然治理卓絕,終究不是先知,他的一切預判都是建立在對敵人的了解上的。馬超年輕到此前從未露面,除了年齡之外沒有任何信息為賈詡所知,賈詡也就無法推演這個不確定因素。

  但雖然沒猜中,賈詡還是賺的,只是少賺一點。

  類似于一把好牌在手,卻沒能通過心理戰誘騙得敵人把所有籌碼都押上桌,敵人還留了一小半錢沒壓,以便翻本。

  只要一開牌,贏的還是賈詡。

  郭汜喝了點酒,氣也順了,懶得再跟賈詡這樣算計來算計去,一拍大腿,說道:“管他那么多!反正此戰大勝是必然的了,馬騰兩萬余人,留守后方的不過七八千,現在華亭隘的三千人已經被我軍前后夾擊全殲了。

  街亭隘四五千人,兩日連番攻打也折損了一千多,我看馬騰最多還剩三千。要是臨涇的賊軍不返身殺回,多拖延幾天,馬騰想救他兒子死守不肯走,我一定可以把馬騰的人馬全部耗完。現在倒是巴不得馬超晚點回來呢。”

  郭汜正在暢飲,忽然背后東邊營地有斥候飛馬來報:“報!將軍,楊校尉在華亭營被馬超騎兵沖鋒猛攻,已經快頂不住了,楊校尉緊急求援。”

  郭汜把酒壇一扔:“楊定這個廢物!咱四五萬大軍,不是給楊定足足留了一萬多人堵華亭隘么?馬超的人還能比他多?兩軍一樣多,他還是防守,還能那么快頂不住?回去一定處分他。上馬!”

  郭汜立刻下令,讓剛剛撤下來的攻打街亭的部隊,立刻返身回去堵華亭。這兩地也就隔了三四十里,是汧水兩岸的兩個隴山山口。

  而郭汜的大營剛好在汧水岸邊,距離每一側都不到二十里,所以騎兵增援是很快的,一刻鐘就到了。

  相比于郭汜的火急火燎暴躁,賈詡倒是冷靜得很,甚至閃過一絲意外:

  “哦?那馬超在狗急跳墻之下,竟能以少于楊定的兵力將楊定那么快打得難以支持?看來我倒是少算了這個馬超了。沒想到啊沒想到,一個年不滿十八、從未帶兵之人,竟然還挺能打。如此說來,得收回‘馬騰任人唯親形如蠻酋’的評價了,走,一起去看看。”

  既然人家兒子是有真本事,那就不能叫“任人唯親”了。就好比外人知道王健林給王思聰錢創業,可以唾一口:呸!任人唯親!

  這也是正常人的關心思維。

  但如果是IBM創始人老托馬斯.沃森傳位給兒子小托馬斯.沃森,那不能叫任人唯親,是小托馬斯.沃森本來就有頂級商界奇才的實力。

  郭汜賈詡帶著近兩萬人的援軍來到華亭戰場時,看到的是楊定的守軍幾乎一邊倒地節節敗退,山隘縱深僅僅數里,已經被馬超的騎兵突擊反復撕扯,幾乎摧枯拉朽搖搖欲墜。

  華亭山上遍地鮮血,雙方死者相加,怕不是有數千之眾了,其中至少七成是楊定的軍隊。

  但楊定軍因為知道己方人多勢眾,還有郭汜后援,所以遭受如此重大傷亡仍然沒有崩潰,更不可能投降——這時候投降,簡直就跟45年投德差不多沒眼色,會反復受辱的,最終輸的肯定是馬超。

  而馬超的部隊之所以死戰不退,奮死搏殺,也是因為馬超戰前士氣鼓舞做的比較好,全軍都知道形勢危急。眼下是拼死奪路的時候,狗急跳墻要突圍,當然會爆發出驚人的戰斗力,故而人人奮死爭先。

  否則,以漢末各方軍隊的忠誠度和士氣,是不可能打出這種累計傷亡兩成以上依然死戰不退的局面的。

  賈詡眼神一瞇,立刻想要了解前軍狀況,逮住一個牙門督問道:“這馬超厲害啊,我軍主要將領可有傷亡?”

  那牙門督滿臉是血,哆嗦回稟:“稟將軍,楊校尉無恙,他指揮士卒死守中營,未曾出戰。不過馬超剛來挑戰時,楊校尉讓都尉崔勇出陣反沖,崔都尉與馬超陣戰數合,被馬超一槍刺死。”

  楊定在個人武藝方面還是比較慫的,遇到敵軍有悍勇猛將時,他輕易不會身先士卒肉搏,所以茍住了人頭。

  郭汜一聽卻是大怒:“楊定如此懦弱!待我請領飛熊軍沖擊馬超小兒!”

  賈詡急了,連忙拉郭汜袖子:“郭將軍休要急躁!你身為右將軍,怎可親冒矢石與一小兒陣戰肉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郭汜哈哈大笑:“我殺不得呂布,還殺不得馬超么,去年長安南門一戰,這口氣憋在心里快一年了,今日就用馬超祭刀出氣!”

  只看《演義》不了解正史的朋友,或許會對郭汜的自信感到詫異,覺得他的武藝不過是魚腩。但正史上此人還是非常了得的。董卓手下的猛將中,郭汜、樊稠在伯仲之間,郭汜甚至可能還略勝半籌,估計在華雄之上。

  去年的長安之戰,呂布在城破之時,試圖沖出南門突圍,走武關道投宛城而去,就是在甕城甬道與郭汜狹路相逢,兩人血戰單挑,最后郭汜被呂布一戟刺中大腿,血流如注,不得不敗退讓呂布突圍成功。但郭汜受傷后依然奮力抵抗,以呂布的武藝,倉促間竟也無法擊殺他。

  這場單挑是記錄在《三國志》里的,可見郭汜勇猛。(不是陳壽寫的原文,是裴注引用的王粲《英雄記》)

  郭汜就帶著從董卓時代留下來的嫡系西涼鐵騎飛熊軍,對著正壓著楊定打的馬超,滾滾反沖而去。雙方都是精銳的長槍騎兵,甲胄也算精良,直接在華亭谷中,入驚濤拍岸撞在一起。

  兩軍騎兵剿殺得血肉模糊的同時,馬超、郭汜二人在各自斬殺了敵方十余名騎兵后,也自然而然地相遇了。

  郭汜的大刀勢大力沉,狂盟呼嘯而去。

  馬超已經血戰了一個時辰,加上畢竟虛歲十八,體力武藝都還未達到巔峰,一時竟然有些不祥之感。

  但被嗜血的氛圍所激,馬超也毫不示弱,挺槍迎擊能夠在呂布手下血戰十余合成功活下來的郭汜。

  刀槍相交,陣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如同車刀銑床一般,很快兩人的兵器都有些變形。

  馬超以為自己今日斷然無幸,血戰三十余合后,一咬牙關,反而靈臺空明,進入了悍不畏死的冷靜狀態。

  他趁著回合間隙,先撥馬拉開幾步距離,而后趁著郭汜追趕,馬超雙臂力貫槍桿,從頭頂往回猛扎一擊回馬槍,一氣呵成矯躍如龍,自己也空門大開。

  郭汜眼神中閃過一絲厲色,大刀奮力下砸,直接砍斷了馬超已經搖搖欲斷的槍桿,但他沒想到馬超這一槍用力如此之巨之快,在被斬斷槍桿時,那下刺擊已經加速到了非常高的速度。

  槍桿雖斷,槍頭靠著慣性繼續飛射,扎進郭汜鐵甲的護心鏡,把郭汜嚇出一身冷汗。

  幸虧護心鏡是鋼鐵鍛打,靠慣性飛射的槍頭無法徹底穿過護心鏡,只是入肉半寸多,被肋骨卡住了。

  但馬超已經失了兵器,只能抽寶劍護身,在馬上不能及遠。郭汜趁著這個機會,忍住胸口傷痛,揮刀猛斬追殺,馬超連連遮擋,最后還是被一刀劈中后背,幸好當時兩人距離較遠,郭汜大刀也不好用力,劃破馬超背部幾片鐵鱗甲、拉出一道傷口后,就余勢衰弱,無法再傷。

  “全軍撤退!”馬超看著敵人越來越多,數倍于己方,知道再也不可能突圍成功了,不得不忍痛撤退。

  郭汜銜尾追殺,馬超就分散逃跑。

  郭汜的幾萬人雖然戰斗力強勁,可并非全部騎兵,在追剿了一大半馬超部隊后,也就漸漸失去了目標——

  郭汜軍也就那種一兩萬規模的部隊,有可能湊出全騎,如果是四五萬的大部隊,騎兵就只能是一部分了。而馬超軍是全騎,所以只要分散郭汜的騎兵軍勢,付出一些慘重的代價后,逃還是能逃走的。

  隨著夜色落幕,郭汜也漸漸失去了馬超的蹤跡。

  加上郭汜是往安定郡治臨涇縣追的,而馬超卻知道臨涇縣還在敵手,是往偏南方向預定叫龐德奪取的漆縣逃,所以路線要更偏南一些,也不緊貼著涇河。雙方的奔馳方向有一個小夾角,黑夜中也就越離越遠。

  馬超千辛萬苦逃了兩夜一天,從華亭之戰前的一萬騎兵,折損到最后只剩三千人,總算是逃到了漆縣。

  萬幸龐德如他所令,靠騙術詐開了漆縣城門,已經在漆縣小城中駐扎,馬超到了之后倒是不至于無處容身。

  與此同時,街亭塞的馬騰沒等到兒子回來,自己的兵也越打越少,又消息不通,最后在馬超敗走后第二天夜里,馬騰也實在撐不住了,帶著兩千騎兵星夜放棄了街亭,數百里一路遠遁回武威郡。

  漆縣城中,龐德臉色冷峻地拿出傷藥給馬騰包扎背上被郭汜砍出來的那道長長的傷口:“少將軍,今日之事,我們該當如何?若是死守漆縣,怕是不用三日,敵軍就會包圍上來。

  城中糧食倒是還夠,你我相加還有五六千戰兵,如今剛剛秋收結束秋糧入庫。吃倒是夠吃到明年春荒。可死守敵后孤縣也不是辦法,遲早要死在李傕郭汜之手的。

  我原本還以為,我要被少將軍拋棄,孤身在這漆縣了,沒想到少將軍居然還回來接應我——對了,還未問街亭之戰具體戰況如何?其實,就算我軍敗了,街亭塞不能用于撤軍,只要到了汧水河谷,不是還能往南沿汧水到陳倉、跟韓文約會合撤退么?少將軍為何沒走那條路呢?”

  馬超疼得齜牙咧嘴恨恨說道:“你以為華亭塞為什么那么快會被郭汜拿下?我也是在試圖奪回華亭塞的戰場上,才得知的情況。原來,韓文約根本沒有以重兵包圍陳倉!我估計他就沒出死力,就指望我父出力死戰與李傕郭汜廝殺,他韓遂好等我們兩敗俱傷坐收漁利!

  我抵達華亭塞之前兩天,當時是郭汜率領大軍從東側攻打華亭,而背后又有陳倉賊軍逆汧水而上,由張繡帶領,插入到街亭、華亭之間,阻斷我父在街亭的營寨增援華亭,而且導致華亭腹背受敵,這才一天就被郭汜拿下!

  要是按照戰前商量好的計劃,韓遂是要以數萬大軍死死圍困陳倉,不許放陳倉的敵兵來增援街亭戰場的!韓遂狗賊,不得好死!”

  龐德聽到這兒,也是默然無語,馬騰韓遂這倆軍閥,都是指望對方跟李傕郭汜死拼,自己撿便宜。

  硬仗友軍打,搶劫自己來。最后鬧成這樣。

  既然是如此,當時馬超就算想繞汧水走陳倉撤退,都不可能了。張濟根本沒被韓遂包圍,說不定張濟還有余力出城野戰徹底堵死渭水谷口呢,那樣馬超就算精疲力竭到了那兒,也會給張濟送人頭的。

  罷了,只好暫時守住這個敵后孤城,等馬超和士兵們都養好傷,恢復體力,再做打算了。

  “要是實在沒出路,暫時投降李傕吧。”龐德內心也琢磨起這條退路來,反正他也犯不著為馬騰父子送命。

  李傕郭汜雖然賊臣,但如果是投降皇帝,那也不算丟人。

  馬超卻肯定是不肯這么想的,他知道自己要是被俘到長安,是個什么下場。包扎好傷口之后,就忍痛拿出地圖繼續研究。

  “這里再往西回華亭,直線都有二百六十里了,肯定是突圍不過去的,而且敵人提防的就是這個方向。還有哪里可以走?”

  馬超把周邊三輔之地的每個縣都看了一遍,就想找一個距離“敵占區邊境線”最近的點。

  “長安到此,還有二百二十里,繞過長安到藍田,進入武關道,要二百八十里,比華陰還遠。而且要是往東走,出了武關也得投靠袁術,那就是當年呂布走投無路時的選擇了。我一個涼州人怎能去那種地方?就算投降也被人排擠。

  若是直接往東,到蒲阪津,渡過黃河當白波賊,那就更遠,直線足足三百七十里,而且怎么過黃河呢…”

  從華亭道這個九點鐘方向的回老家路線開始,馬超幾乎是順時針轉了一圈,把所有簡單粗暴的路線都事無巨細量了一下,最后幾乎要到絕望關頭時,看到了南方六點半方向的郿縣。

  “此地到郿縣一百八十里,算是最近的了,只要從麟游原下了原,進入渭北谷地,就是一馬平川了,渡過渭河,就是武功水和五丈原…聽說去年那里的褒斜棧道在劉備撤軍時被燒毀了,不知有沒有修復。要是修復了,大不了我軍棄馬逃進棧道,投降漢中王吧。不過也不急,先養傷,看李傕郭汜圍攻我急不急。若是不急,糧草也能支撐半年。”

  剛剛秋收出兵就是這點好,被圍在哪兒都不怕沒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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