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
李素回到成都后,轉眼也過去了十天,時間已經是七月過半。
南方氣候溫暖,到了這個點,蜀郡和犍為郡、朱提郡的秋收都已經完成。百姓們都在忙著曬糧——糧食不是一收下來就能儲藏的,要花幾天時間曬干,否則會糜爛。
不過因為漢末的人買賣糧食都是拿斗量的,算容積而非重量,所以正在翻曬的糧食也已經能進入交易環節,因為曬糧只會明顯減輕重量,卻不會明顯減小體積。尤其是那些買來直接吃的糧食,不曬干也行,新米直接煮還香一些。
相對偏北一些的廣漢郡,以及巴郡靠近大巴山區的幾個縣,如今還在收割中,還要幾天就能割完,然后也會進入曬糧倉儲交易。
往年這個時間,糧價應該會開始降低了,但今年卻降得非常低,完全不正常。
顯然是有一些心懷抵觸的家伙,聯手起來倒騰物價了。
七月十六日,犍為郡的僰道、自貢兩縣。秋稅的征收工作還沒全面開始,確有幾十隊絡繹不絕的糧車、糧船往來運糧,很多豪門大戶、當地土豪家的管事,都急著來主動繳稅。
犍為郡的戶曹官員看了,一開始都是瞠目結舌:這是何等的盛世景象啊!朝廷受百姓擁戴至此?居然還有“納糧繳稅,爭先早辦”的盛況?
哪怕李素這個穿越者在場,看到這一幕,都要感慨:這種事兒,只有羅貫中的演義里敢這么寫吧?羅貫中不是說諸葛亮治蜀的時候,百姓心悅誠服,交錢納糧服役統統爭先搶著來。
現任戶曹掾名叫趙敏,是太守陳實的心腹,當年跟著陳實一起出賣王商投降趙云的,所以雖然沒升官,卻撈了個肥缺,管一郡的收稅。
這天,他親自在本郡第一納稅大縣自貢縣巡視,就遇到了一個老熟人來繳稅。
來者名叫陳流,是太守陳實的堂侄兒。陳流的父親陳建,字盛康,是陳實的堂兄,也是蜀儒四宗陳氏現任的族長,犍為郡頭號大地主大土豪。
眾所周知,蜀儒四宗的董扶家被劉備以教唆某犯罪夷滅三族了,任安一門則是以勾結劉備的罪名被劉焉滅了,死的還有杜瓊、杜微兄弟和譙周他爹。
所以只有蜀郡楊氏和犍為陳氏留了下來,楊氏也有一定的損失,只剩下楊洪等擁漢派忠心之人保全了產業,其他土豪也被打掉了幾個。而陳家則是因為陳實主動幫趙云拿下犍為郡,基本沒有受損。
劉備入川之前,陳實并不算陳家的頭號實力人物,也不是族長,他只是一個旁支。但因為帶路帶得早,現在陳實已經是陳氏家族官位最高的人了,家產卻依然不是最多。
趙敏看到太守的堂侄兒親自來繳稅,當然要陪著笑臉迎接:“陳公子,尊府上不愧是朝廷股肱,公忠體國,繳稅這種事兒都爭先早辦,為何還要勞您親自來呢?你們這些人,還不快快清點,還要多耽誤陳公子時間不成!
多有怠慢,實在是往年沒那么早收稅,百姓的糧都還沒曬干呢。咱這兒人手準備不足。”
陳流也手持著如今流行的翡翠柄折扇,扇著風唱高調:“那不是支持大王和右將軍倡導的租庸調變法么,今年當然要趕著繳稅,顯示咱的擁戴了。
家父聽說今年因為新法實施,升斗小民多為逐利、毀田種桑、以養蠶繅絲織錦為主業,怕是會出現糧荒,所以咱今年全都繳糧食!把繳納錢、錦賺取巨利的機會讓給那些逐利小民。”
這番話說得著實漂亮,加上趙敏今年秋稅才剛開張,所以也沒聽出問題,不能怪他業務能力不行。
趙敏只是好心提醒地確認:“哦?今年可是實行了新法了,您說的‘全部繳納糧食’,可是說除了田租本來就該交糧外,還要連帶著用糧食充抵價值一石米的戶調和價值三石米的庸役?那可就是族中每有一個人口,要繳六石米了,族里今年的存糧還夠吃么?”
陳流微不可查地獰笑,然后誠懇地說不必擔心。趙敏也就按著收稅了。
看著糧船一條條被搬空、運進官府的常平倉,稅務賬目也都登記好了,陳流心中暗暗得計:呵呵,大戶土豪人家的私倉里,誰家沒個能吃好多年的糧食積蓄?就算把今年的收獲全部交了,陳氏家族也夠吃。
魯肅那種人,當年當鄉間土地主的時候,家里都有“存糧數囷,每囷三千石”呢。
何況,他今天拉來繳稅的糧食,本來就是自家倉庫里往年囤積的陳糧,就當清出一下滯壓庫存了。
而官府的常平倉儲能是有限的,只要聯合起來的土豪大戶一下子把往年私倉里的存糧都放出來,把官府的常平倉擠爆,后面普通窮百姓再來繳稅的時候,想繳糧食都繳不進去了,只能賣了糧食換成錢和錦,走租庸調法的“調”。
因為“租”的配額是會被占滿的,而“調”配額占不滿。錦和錢體積小得多,也不會腐敗變質,存儲條件要求低,不管收多少錦和銅錢,都不存在官府倉庫塞爆倉的問題。
《史記.平準書》記載文景之治最后的繁榮景象,也只敢說“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
可見錢再多,只有“貫”的繩子會爛斷,導致一貫貫的錢散落,不存在錢多到放不下。糧食多了才會陳陳相因到腐爛。
漢朝士大夫沒多少別的書可以讀,但多半能知道點史記典故,太史公都教過怎么擠兌朝廷的“平準惡法”了,有心之人怎能不利用呢?
司馬遷當年怎么譴責桑弘羊,今天的奸商就可以學習怎么對付李素。
趙敏忙活了整整一天,最后把自貢縣的常平倉塞滿了,還有一小部分裝不下,連忙跟陳流請求:“陳公子,沒想到你們今年納糧那么多。這兒實在不行了,要不去郡治江陽縣繳吧?我看您這上報的戶冊,有些族人應該屬于江陽縣的,繳到那兒官倉正合適。”
誰讓陳氏人口多呢,他們上報的族人、家奴、佃農這些全加起來,能折合七八萬應稅人口。所以趙敏核算后按租庸調法全繳糧食,得繳四十六萬石!也真虧得他們家拿得出那么多存糧。
陳流也不為難趙敏,跟他多耗了一天,總算是把稅繳完了。
但趙敏見到的奇葩事兒,還遠遠沒完呢。此后連續數日,他又把江陽縣、僰道縣的官倉也都塞滿了。
而貧窮的百姓們根本不急著繳稅,消息又閉塞,往往是能晚則晚,往年都等著稅吏下鄉催逼才能給糧,渾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變化,不知道他們就算想繳糧食都繳不了了,官倉放不下了。
趙敏這邊處理的,還僅僅是相對富庶的犍為郡的情況。而同樣的戲碼,還在蜀郡、巴郡、朱提、牂牁、廣漢,到處上演。
七月十八,牂牁土豪朱褒為首的一伙當地豪族,就率先壟斷了牂牁人民繳糧食完稅的份額,而牂牁郡還不產蜀錦,沒有什么紡織品可以輸出,所以牂牁百姓更慘,如果沒有政府出手干預,他們就只有繳納銅錢這一個選項了。
七月十九,朱提郡的幾個郡吏,都是龐羲手下原本的東州士故吏龐樂等人,還有之前劉焉時期當過官、投劉備后郁郁不得志的巴郡土豪趙韙,那也都是有數千戶、上萬人家奴佃戶勢力范圍的當地土豪,也搶著把朱提那點繳糧完稅的份額占了,朱提那幾個糧倉全部塞滿了糧食。
七月二十,巴郡土豪大族沈彌、婁發帶頭租庸調全繳糧。可憐巴郡太守蔡邕、李素的岳父大人,醉心文治,不懂財務,也絲毫沒感覺到危險,還為了“今年百姓納糧積極主動”給劉備寫了封賀信呢。
再然后,廣漢郡有“劉備入川后的失意名士”代表王商、龔揚,跟當地豪強奸商一起,也這么干。
最后連李素的大本營蜀郡,都有一些人跳了出來。李素看到名單時,還微微有些奇怪——因為跳出來的大地主大土豪里,居然有飽學名士,一個名叫何宗的宿儒。
何宗這人,在蜀漢歷史上也不算出名,沒多少記載,但說他深諳禮法圖讖、飽學之士,肯定是沒錯的。此人原本歷史上跟著杜瓊、譙周一起,用過圖讖之言給劉備成績稱帝造過勢,只不過做完這事兒之后,也被劉備當成鴻臚寺的禮法官供起來,再無記載了。
這何宗也是任安的學生,跟杜瓊、譙周的爹是同學,據說學問不如杜瓊,但名聲比杜瓊還好一些。但因為何宗此前沒有劣跡,歷史上也沒做壞事,所以當年李素設計清洗任安學派時,沒有動他,只是借劉虞的刀殺了杜瓊、譙周的爹。
所以李素看到名單時,也是不禁感慨:“我這事兒干得,怎么把一個歷史上都沒有反漢的吉祥物和事老,都逼得反對新法了呢?難道每年青黃不接時放放高利貸、秋收時壓低糧價盤剝一下百姓,就那么有誘惑力嗎?
嗯,這何宗還是郫縣人呢,那是我封地上的子民啊,怎么會反對我?嗯?這寫著啥?他們何家在郫縣原本有些地產,因為無力掩藏,所以寄在同學杜家和郫縣楊家名下?后來郫縣楊氏和杜瓊被炒家的時候,那些田產就成了逆產變成我的封地了?嘖嘖嘖,原來這里還有誤傷,真是不好意思了。”
李素看到最后,還是發現自己的屬吏查到的那幾條隱情,才覺得這事兒好理解一些了。
罷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自己在郫縣封地這千頃良田,肯定有不少是本地大地主拐彎抹角被誤傷的逆產,既然如此,也沒什么好下不了手了。
反正他們自己跳出來送人頭的。
“犍為:陳康。牂牁:朱褒。朱提:龐樂、趙韙。巴郡:沈彌、婁發。廣漢:王商、龔揚。蜀郡:何宗…”
李素統計著各郡“積極納糧大戶”、積極拋售糧食壓低糧價的大戶名單,準備給他們來點真正的考驗。
當然有一點必須聲明:這個名單上的所有人,并非全部都抵觸新法,囤積炒作抗拒。說不定有些是“真心為國分憂”,只是經濟知識不夠,所以好心辦壞事了。
但是不要緊,因為李素也不會用刑罰手段去懲治他們,李素只會用市場的手段解決市場的問題。只要李素全面拋售蜀錦、托盤糧價之后,看這些人有沒有真的損失,就能知道他們有沒有壞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