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幕降臨,周遭格外安靜。
昨晚在衙署中當值的幾個捕快都做了噩夢,今天晚上沒人敢再睡覺,都擠在班房里,等著李楚這邊的動靜。
李楚獨自在殮尸房中,面對著那具完好的尸體,閉目冥想。
他人雖在殮尸房中,心眼術卻已籠罩了臨近幾條街。
只要有一絲陰氣顯露,都決計逃不出他的監察。
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絲微弱的聲音打破了這寂靜。
滴答、滴答。
是水滴落地的聲音。
似乎還有點遠,但是李楚已經動了。
他站起身,一邁步,身影就已經消失在原地。倏忽間,就是兩次閃爍。
院墻外。
月光朦朧中,依稀有一道濕漉漉的影子。
顯然,這是一只女鬼。
它像是剛從水中爬出來似的,頭發濕而重,披散下來遮住全臉。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雙臂下垂,幽幽地望著殮尸房的方向。
似乎想靠近,又有些猶豫。
默默彳亍著,冷漠、凄清又惆悵…
就在這時,只見殘影一晃,她的面前突然多出了一個青衣小道士。
女鬼的雙肩驀地一抖,明顯是被嚇了一跳。
旋即,它轉身就逃。
月光下,它飄悠悠的速度很快。
但是,小道士的速度更快。
他只邁出一步,唰的一聲,便又鬼魅似的攔在了它的前路上。
女鬼腳步一滯,突然有些恍惚了。
好像是一下子想不通。
我們兩個,到底誰是鬼…
李楚凝視著面前這只大概相當于十八只燈籠怪的小小陰魂,輕聲說道:“別怕,我是好人。”
女鬼沉重的頭發陡然一炸,整只鬼都跳了起來。
好人?
那肯定是要殺鬼的呀!
看她轉身又要逃,李楚有些不耐煩了,他再次一個蘭蝶劃云游身步,閃現到女鬼身前,將其攔住。
而后,再度用溫和的聲音安撫道:“這位…姑娘,你再跑,我就要出劍了。”
聽了他的安撫,女鬼這才“鎮定”下來。
它渾身僵直著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了。
李楚這才得空問道:“殮尸房中,可是姑娘你的尸身?”
女鬼乖巧點頭。
“那便是了。”李楚看著她,緩緩說道:“你若有何執念,可以與我講來,我可以幫你化解,不必每日驚擾百姓。”
女鬼從頭發后面露出一只眼睛,偷眼瞧著他,很恐懼的樣子,仍舊不敢出聲。
李楚見它的狀態實在太過緊張,有些無奈。
想了想,他勉強擠出一絲和煦的微笑,道:“我是真心想幫你的。”
女鬼看著李楚春天般溫暖的笑容,愣了一下。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這個人一定很值得相信。
殮尸房里。
在自己的尸身旁邊,女鬼默默地惆悵了一會兒,終于發出了聲音。
“我叫陳玉嬌,是云河縣人氏。”它說。
“小李道長…我聽說過你的名字。在流花河…我一看見你的臉,就知道是你了。”
“哦?”
李楚有些詫異,沒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經傳到了余杭縣外。
“我家和余杭縣的葛家是世交,我聽葛翠花提起過你…”女鬼垂著頭,小聲道:“她說你…不止相貌極度英俊,而且驅邪十分厲害,不論什么妖魔鬼怪,從來都是一劍斬殺…所以…我才會害怕你。我沒…我沒做過壞事,真的。”
李楚了然地點點頭,難怪這女鬼給別人托夢,卻總是躲著自己。
可能是葛小姐跟她提起的時候,說的太過夸張。
同時從這話里也能得知,這陳小姐也必定是出自豪富之家。
“陳姑娘,我輩修行雖然講求斬妖除魔,但你未行惡事,自然不在此列。我找你,的確是想幫你消除執念,讓你安心早入輪回。”李楚道。
“多…多謝小李道長。”陳玉嬌輕輕點頭。
李楚觀察了她一陣,感覺這陳小姐生前必定就是怯怯的性子,所以死后化成了鬼,也會這般戰戰兢兢。
這般性子,讓她去害人都很難。
“我原本是和戴家公子一起乘船出游…”
之后李楚花了好長時間,才聽她斷斷續續地說完了自己的經歷。
原來,這位陳小姐果真出自云河縣里的大富戶,陳家。
她還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情郎,是云河縣里另一個富戶戴家的公子。
二人指腹為婚、門當戶對,又是郎才女貌,可謂天作之合。
原本兩家計劃今年就要擇個良辰吉日,給二人完婚。
前幾日,那位戴公子忽然邀她乘船出游。
情郎邀請,陳小姐自是欣然應允。
兩人相約屏退了丫鬟、小廝,包下了一艘客船,想悄悄享受一番二人世界。
誰料船沿流花河行至下柳村河段的時候,那幾個船夫忽地抽出鋼刀利刃,化身賊人。
將他們身上的財物劫光之后,便逼著這一對情侶跳下河去。
二人無奈,凄凄婉婉,相擁著跳下流花河。
故事到這里,就是一樁罪案而已。
但是陳小姐不甘心長眠水底,一靈不泯,化作了陰魂。
這才有之后下柳村的村民做噩夢的事情。
本來將她尸身打撈起來,下葬了便也罷了。
但是…
陳小姐卻發現,情郎沒了。
戴公子與她相擁著跳下流花河,生不能同衾,死亦當同槨才是。
如今她身死化作陰魂,那戴公子的尸身…卻不翼而飛。
這讓她如何甘心。
于是才有了昨晚的第二次托夢。
她所說的“水下還有人”,指的就是戴公子。
可是那人在哪…她卻是不知道了。
“我昨晚曾仔細探查過流花河底,除你的尸身之外,絕對沒有有其他尸體。”李楚看著陳小姐,道:“你確定戴公子與你一起…”
他的話沒有說完。
你確定他和你一起死了?
“當然!”陳小姐的聲音第一次變大,“戴公子與我…早已海誓山盟,約定終生。他又豈會…豈會拋下我獨活。”
聽她語氣,似乎對二人間的感情極為篤定。
“抱歉。”李楚道:“流花河河道綿長,或許他的尸身沖到別處去了也說不定。戴公子的全名是什么?明日我可以問問縣里衙役,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他的消息。”
“戴公子呀…”提起情郎,陳小姐的聲音才溫柔了幾分,緩緩道:“他叫戴鄂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