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云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離合既循環,憂喜迭相攻。我未生時誰是我,我生之后我是誰。無欲則無求,無求則無求不得,唯知足者常樂。”守真淡淡道,他的眸光如澄凈的流水,緩緩而過,卻不肯有溫柔的半分停留。
“我不聽,我也聽不懂。我只要朝有時活過來,陪著我。我會好好愛他,不再任性,不再惹他生氣,什么都聽他的話。”夕無悔急切道,她眼眶里已經盈滿了熱淚。
“明思令?酆一量?你們…不在嗎。”夕無悔囁喏著:“怎么這么黑?蠟燭都熄滅了。”
忽然之間,她的心莫名其妙狂跳起來,渾身冷戰著,牙齒都打著哆嗦。
靜悄悄的,連蠟燭都熄滅了,只有那靈犀溯夢輕而緩地飄著一點火光,余煙繚繞。
“可是,我忘不了你。是我害了你,我心有愧疚,我想懺悔,我想重新來過。我就是放不下你,都這么久了,想念與牽掛只會更深更痛,忘記你,我根本做不到!”夕無悔忍不住又回身,還想要拽住對方的衣袖,依舊兩手空空。
“施主,好久…不見…”守真大師雙掌合十,他的聲音不溫不火,徐徐道來。盤古www.moc.cc
夕無悔重重坐倒在地上,死死凝視著對面那雙隧黑而寧靜的好看眼眸,久久吐出一口氣,出口便成為薄薄的白霧。她哆嗦著唇瓣,也不知道是冷得卻說不出話來,還是因為驚詫與狂喜。
“只因求不得,方才牙癢心戚。夕無悔,你陷在自己的貪、嗔、癡念中不可自發,越陷越深。你…一點兒不曾改變。”守真終于微微蹙了眉,幽幽嘆息:“若貧僧唯有一件憾事,便是不曾度化你。罷了…你好自為之吧。”
然后,她徒勞地抱個空,再轉身回望,發現那人依舊端坐在蓮花座上。
“貧僧已死,施主忘了嗎?”守真不喜不怒,平和道:“貧僧入夢而來,只想告訴施主,不要再執念招魂之事。該放下的人,就要放下,該忘記的事,總要遺忘。緣盡緣散終有時,強求生怨。”
僧人緩緩起身,朝著門口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越來越清淡。
夕無悔連滾帶爬,跳起來去追,卻又無能為力。守真的身影終于煙消云散。
她頹廢地跌坐在門口,無聲地哭泣著。
“朝…朝有時,你…活過來了?”夕無悔又哭又笑,她努力爬起來,想撲過去緊緊擁抱對面的人。
“我知道錯了,是我太任性,太自以為是,是我的自私和傲慢,傷害了你和你的家人。可我真的喜歡你,不想你離開我。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快快樂樂到老。你不喜歡我什么,我都可以改啊。為什么你就不能給我機會?”夕無悔的眼淚又一次流淌下來,她用力喊著,聲嘶力竭。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喜歡你時,你什么都是好的。不喜歡你時,你便處處是錯。你害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難道我還要喜歡你嗎?你自私,傲慢,受不得一點兒委屈,你這樣的女人如何值得被愛?不要再找我了,求求你…”朝有時滿眸痛苦,他俊美的臉龐都有些猙獰。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喜歡你啊…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夕無悔攔在想要離開的朝有時面前,苦苦哀求:“為了你,我可以不再回我的時代。為了你,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換你復活。難道,你就不能為我,只做一點點事情嗎?哪怕,再抱抱我也好…我只要一個擁抱,也不行嗎?”
“不…行。”朝有時低垂了眼眸,他緩緩走過她,影子從她的身體中穿過。
“是我,厭棄了你,夕無悔。求求你,不要再抓著我不放了。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他的聲音和身影終歸化成了清淡的云煙。留下哭到崩潰的夕無悔,用力捶打著青石地。
“為什么?為什么命運如此殘忍。為什么老天要如此折磨我。我為了愛一個人,放棄了尊嚴,放棄了夢想,放棄了所有,卻依舊換不來他的原諒?他是鐵石心腸嗎,他真的曾經愛過我嗎?這不公平,不公平!”夕無悔的情緒已近瘋狂,她捶著地面的雙手又青又紫。
“你看見的,都是心中執念。除了牽掛與不舍,你是否對他還有恨與怨呢?”一個空靈的聲音從空中飄來。
“人生苦樂參半,知其樂,忘其苦。明其心,苦其志。追其型,忘其意。所說,所想,所做,所為,所用,所棄,所喜,所怨,所憂,所慮。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
“你是誰,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你出來。”夕無悔朝著空中傳來的聲音,撕心裂肺喊著。
忽然之間,她面前出現了一幅幅畫面,仿若電影一般靜靜流淌著。
一片荒地之中,有一片新填的墳塋,大大小小的土包上,只有沾著殘雪的枯草,連像樣的墓碑都沒有一塊。
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朝有時愣愣地跪在墳前,眼淚默默流淌著。
“爹、娘、大哥…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我辜負了你們的期望,是我給朝家帶來滅頂之災。這一世,我虧欠了你們,我會日日誦經為你們超度,來生我必結環銜草,當牛做馬報答你們。對不住了!”他喃喃道,嘴唇上干涸的裂口,有鮮血滲出來。
“我答應了娘親,這輩子不會娶夕無悔,我一定做到。但…我不能不管她啊。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她說的話,認定她是個瘋子。但…我心里有她,死生放不下。我不救她,她要么被朝廷通緝,要么被魔道追殺,到底是個死…可我想夕無悔,好好活著,回家去。”
朝有時雙手攥住一把枯草,強忍著心中巨大的悲痛,泣聲道:“既然我們不能在一起,我至少為她做最后一件事,保全她…余生平安。我定要想辦法幫她除了魅族…兒子不孝,但爹爹娘親若怪,就怪我一個人,讓老天懲罰我一個人吧!”
他重重磕著頭,直磕得自己額頭鮮血淋漓。他好看的黑眸凝滯著一股子堅韌的篤定。
良久之后,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寒風吹開了一角,露出綠瑩瑩的裴翠珠子,冷艷艷的。
“夕無悔,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的。”他低聲道。
畫面一轉,時光荏苒。
一襲灰色僧衣的守真站在玲瓏塔前,藏在袖中的手掌中,影影綽綽落下半根佛珠串,其中有三顆冷艷的碧綠,益發的晶瑩剔透,想來經過掌心中日日夜夜的摩挲。
“師父,那位女施主,已經暈倒在寺門前。”小徒弟蹙著眉,無奈道。
“請送菜的孫伯,送她下山…找個醫官替她看看,不許講是我交代的。”守真淡淡道。
“師父,你手臂上的毒傷又嚴重了。這被魅靈所傷,本就不可根治,這幾日您就好好在寺里養傷吧,夜里不要再去…降妖伏魔。這傷重了,恐會傷及心脈,就算再世華佗也救不了的。”小徒弟擔憂地看著,師父順著手指淋漓滴下的黑色毒血。
“不必多言。既然我時日無多,能救一人是一人。”守真揮揮沒有受傷的手,又把流血的手指往袖子里縮了縮:“下去吧,此事不可宣揚。”
“夕無悔,你怎么還那么任性?魅靈已經追殺至此,你卻不肯離去。你…究竟讓我…怎么辦才好?”守真見小徒弟走遠,方才深深吁氣。
他踉蹌著,扶住一棵松樹。
“果然,你是我命定的劫。我度不了你,更度不了自己。”他苦笑著,仰天唏噓。
“師父,弟子降妖伏魔十年,卻祛除不了自己的心魔。救人無數,卻救不下夕無悔的執念。如何才能讓她開悟,渡人渡己。我…等不到那一日了。”守真眸光凝聚,他望著翠峰戀紅塵的方向,看到一抹如云朵般得合歡花樹,唇角微微旋起一抹淺淺的笑。
“朝有時。暮有時。潮水猶知日兩回。人生長別離。來有時。去有時。燕子猶知社后歸。君行無定期…終歸是,長相思無悔。”他喃喃自語。
“原來,原來你是…你為了救我?孤身離開長安去西域修習伏妖之法,你為了幫我躲避魅靈追殺傷重而亡。我卻什么都不知道,我還怨你心狠…”夕無悔已經哭得肝腸寸斷。
她已經流不出眼淚來,愣愣地癱坐在青石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一襲純白僧衣的守真,再次由遠而近,他雙掌合十,手腕上垂下那條有翡翠隔珠的佛珠。
他走到她面前一步之遙,寧靜地看著她:“你看到的,和你看不到的,真相與幻相都在那里,不生不滅。苦非苦,樂非樂,只是一時執念而已。執于一念,將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則自在于心間。”
“想來,他最后來不及對你說的話,應是…好好活著。朝有時救你,皆因紅塵舍不得。守真救你也救世人,因為他終得明白,普度眾生,方有慈悲。”僧人雙掌合十,微微躬身鞠禮。
“你是誰,是朝有時,還是守真?”夕無悔凝視著他,癡癡地問。
“我是誰,誰是我,你是誰,誰是你?夕無悔,放下時,你就會懂他的心。”僧人抬起掌心,輕輕撫摸了下少女的額發。
啪嗒一聲,一串佛珠掉落在她掌心中。
可惜,她依舊碰觸不到半分他的身體。那么,這依舊是夢,雖然綺麗,卻并不真實。
“夕無悔,你苦追了我那么久,追得我精疲力竭,不得不遁入空門。你覺得開心嗎?”朝有時眸光薄怒:“男女之間,喜歡便在一起,不喜歡了便分開,一別兩寬,各自歡喜。怎么你就這樣別扭?不喜歡就不喜歡了,你追著我求著我逼著我,我也不能再喜歡你。”
“夕無悔,知道…為何我要離開你?”
忽然之間,她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抬頭,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翩翩少年,正幽幽地望著自己。
夕無悔睜開雙眸,卻發現房間里,已再無酆一量和明思令的蹤影。
“朝有時,你…還在?”一時間,驚喜遠遠漫過了悲傷,夕無悔眸光閃閃,她沖過去。
那俊美的如玉公子,正是出家前的朝有時。他濃密的黑發整齊地盤著發髻,戴著一頂嵌著金絲的網冠,遮擋住小半白皙額頭,耳畔垂下兩條艷紅的細長絲絳,隨風輕輕浮動,如此的風流嬌俏。
一切,都是記憶中的公子如初,風華灼灼。
她抱住雙肩:“好冷…”
然后,她看見端坐在自己對面,七寶蓮花上的人,正輕輕嘆了口氣,雙眸緩緩睜開。
閱讀夜寒深深醉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