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問題,對余氏而言,如當頭棒喝。
她驚恐地仰頭看著含釧,像看一個來自遙遠之處的神明。
燭臺閃現出忽明忽暗的微光,光暈正好籠罩在含釧的面龐上,風吹燭心,光亮朦朧氤氳地將含釧的面容模糊得似曾相識。
余氏張了張口,“月...”
是月娘嗎?
余氏猛地一激靈,藥效快過了,渾身的劇痛讓她瑟縮顫抖。
月娘!
月娘!
十年里,從不曾間斷的夢魘!
余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巨大的寒戰,忍住周身劇烈的疼痛,瑟縮成一團——曹十月,待她一向挺好的...她爹是落魄秀才,娘是碼頭船老大的女兒,嫁給曹五時,曹五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曹家庶子所出,老太太是當家人,看在她識字、會算賬、家里有人讀書的份上,替曹五聘了她...饒是如此,她也是曹家妯娌里娘家家底最弱的、最容易受欺負的那個媳婦兒...
曹十月很憐惜她,常常把她帶在身邊,讓她躲開那些牙尖嘴利的攻訐。
曹五比曹十月大兩個月,在曹家宗族的排序卻一個行五,一個行十,足見曹家子嗣旺盛、人丁繁多。
無論多少人,曹十月都是曹家最閃耀的那顆星星。
因為她的父親是曹家家主,是將天下漕幫歸順整合的第一人,是江淮碼頭上響當當、說一不二的人物。
因為她的母親是江淮薛家的嫡長女,薛氏歷代皇商,為朝廷供奉絲綢,家學淵博,源遠流長。
因為她有個好爹,因為她有個好娘。
所以,就算她是一個沒什么用處的丫頭片子,她也能騎到曹家所有郎君頭上作威作福。
曹家的一切,憑什么給一個丫頭?
余氏重重眨眼,蠟燭光暈下含釧的臉,終于和曹十月的臉,不再重合了。
剛剛那個大夫給她灌了一大碗湯藥,苦得叫人直哆嗦。
是毒藥吧?
余氏腹部生起一陣陌生的暖流,她揚起頭,耳朵邊卻好像聽到了含寶的哭聲。
余氏一眨眼,眼淚滑落下來。
“你...你能信守承諾嗎?”
余氏低聲道。
含釧輕輕點頭,“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送含寶回江淮...給她找一個好夫婿...別讓她嫁到有錢人家,就嫁到普通人家去...平安順遂一生便可...”
含釧靜靜地看著余氏,隔了一會兒才輕輕點了點頭。
腹部的熱流越來越強勁,一陣眩暈沖上腦頂門,余氏咬住下唇,眼神迷蒙地看向含釧,好像陷入了難以忘懷的沉思,“...十年前,沉鹽事件發生以后,你母親和你父親帶著你北上,本是做正事,不想帶著你,你卻很纏人,日夜守在你爹娘門前,不見你娘就哭,就不吃飯,任誰也哄不回來,你母親沒辦法,只好將你帶在了身邊...”
余氏笑了笑,“為了照顧你,我自告奮勇地帶上含寶,要與你母親同行,說是路上多個照應也好——她出去談事情的時候,可以將你托付給我照料,她也能放心。”
含釧不曾問過薛老夫人這些舊事。
對薛老夫人而言,這些事情是她再也不想觸及的傷疤。
含釧不想揭開老太太早已干枯的血痂,露出鮮紅猙獰的血肉。
含釧點點頭,示意余氏說下去。
“你母親將江淮漕幫諸事托付給了醒哥兒與家中長輩,我們一行五人便出發了。”
腦子越來越暈,身上奇怪的感受越來越強烈,余氏強撐著坐直身子,繼續說道,“五爺先行一步北上善后,月娘和華生留在了沉鹽地徹查此事。”
“后來,五爺傳來的書信中寫道,已與買賣官鹽的雙方達成了一致,漕幫盡數賠償,同時不收任何租子與傭金,幫朝廷運送官鹽三年...”
“如此一來,月娘與華生才一路向北,從山東行往通州...就在那條路上,馬車翻下懸崖...”
“你在哪兒?”
含釧輕聲問,“事情發生時,你在哪兒?”
余氏肩膀向后一縮,似有幾分怯意,“我...我提前一天接到了五爺的家書,讓我...讓我借故第二天別跟著曹十月...當天夜里,我將窗戶大大敞開,讓冷風灌進來,含寶自小身子骨不好,吹了一夜冷風后,不出所料地風寒咳嗽,病倒在床...我說...我說..害怕含寶的病氣過給你,便止住了你娘想將你也留下來的念頭...”
含釧輕輕合眼,“提前一天接到曹五的家書?他主導了這次沉鹽事件與翻車...”
余氏趕忙搖頭,“不不不!五爺絕對沒有操縱沉鹽事件!你信我!你且信我!沉鹽事件太大了!幾乎將漕幫十年內的收益全都要賠進去!五爺姓曹,他滿心都是曹家的利益!又如何能設計這樣大的一出局,讓漕幫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呢!”
余氏慌忙再道,“更何況!你哥哥和老太太是多么精明的人!如果五爺在沉鹽事件中留下了半分蛛絲馬跡,我們一家人如何還活得到現在!”
含釧抬了抬下頜,笑了笑,“既然小叔叔不是沉鹽事件的主導者,那便是翻車的主導者了?沉鹽事件的主導者另有其人,翻車卻與小叔叔脫不了干系——否則他不會提前給你來信...說吧!沉鹽事件的主導者是誰?不是曹家人吧?”
若是曹家人,薛老夫人與曹醒,不至于這么久,還查不出來。
余氏再一瑟縮。
含釧知道自己說對了,眸光緊緊注視著她。
余氏低下頭,“...我問過五爺,五爺...五爺每次都顧左右而言他...從沒正面清楚地回答過我這個問題...沉鹽是朝廷要的,就算是江淮其他的漕運碼頭嫉妒天下漕幫的勢頭,也不敢打官鹽的主意——漕幫再匪再痞再大膽,民不與官斗,又怎會拿官鹽來做文章?若是被查到,是要誅九族的!”
“五爺只說過一句話...那批官鹽是朝廷運送到京城,充作北疆西陲軍糧草物資的...只有買鹽的東家,有膽子動這批官鹽...”
含釧腳下一軟。
買鹽的東家...
誰買的鹽?
是朝廷買給北疆西陲軍的軍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