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慨大步流星往里走,走到門口頓了頓,低頭現將靴子與外袍上的灰塵抖落干凈后,方抬腳跨過“時鮮”的門檻。
回廊高高掛著燈籠,徐慨往里走,沒走幾步,便聽見廳堂里傳來聲音。
“撥算盤,逢十進多少!?”
“逢十進...一?”
“那你為何不進!三十七加十四,你自己看算盤上是幾!是幾!”
鐘嬤嬤悲憤卻克制的聲音在回廊后,顯得十分響亮。
徐慨快步進去,見含釧垂頭喪氣地趴在桌上,右手算盤左手賬本,一顆頭像長在木桌上似的,有氣無力的樣子,一看就很敷衍。
鐘嬤嬤叉著腰立在身后,臉上隱忍到不想再隱忍的表情,一看就是被折磨了許久。
再看那三個小的,縮在灶屋里,既不敢出來勸,更不敢冒頭看熱鬧...噢,那個胖乎乎的圓臉丫頭膽兒還是挺肥的,伸了個腦袋出來,咧著嘴,也不知在高興啥。
徐慨輕輕吐出一口氣,被那些個封疆大吏氣得發悶的腦袋,一下子就被紓解開了。
徐慨清咳一聲。
鐘嬤嬤一抬頭,見是徐慨,忙斂了裙角出來福身告禮,“您來了。”正想把含釧一并拉起來,腦子里過了過,到底沒動作,
含釧也抬頭,看燈籠高掛,沉默冷淡卻輪廓分明的少年雙手背后,步履穩健地走過來,便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唇角。
嗯...有一說一。
拋開她與徐慨之間的種種糾葛是非,光看臉,她若是小面攤兒的老板娘,徐慨是來吃面的食客,她一定偷摸給他多舀兩勺肉湯!
“今兒個正好是中秋。”含釧順勢把算盤一推,幫徐慨把杌凳推出來落座,“吃飯了沒?”
再看徐慨衣裳、外袍,甚至頭發上都掛著灰,抿了抿嘴,嗯...這一看便是連家都沒回,就直接到食肆來的...
含釧低低垂了垂首,想笑又覺得有些羞赧,再一想想自己的年紀,夢里都活了四十來年了,啥都見過了,連徐慨肩膀上有個紅色胎記都一清二楚,還羞個甚呀羞!
見含釧和徐慨說著話兒,鐘嬤嬤福身便往里退。
小雙兒好奇仰著頭問鐘嬤嬤,“...我覺著今兒個掌柜的和秦王爺,有些不一樣。”
鐘嬤嬤笑道,“哪兒不一樣了?”
小雙兒想了想,又搖搖頭,“說不出來。往日是掌柜的態度是恭敬加感激,今兒個...嗯...掌柜的對秦王爺的態度,就像對咱們的 態度,是一家人,是自家人。”
鐘嬤嬤掐了掐小雙兒的雙環髻,“咱們小雙兒看著鈍,肚里精,心里眼里都藏著事兒呢!”再看了看崔二和拉提,兩個一臉懵的小崽子,便笑起來,“三個人的腦子全長在一人身上了!”
廳堂里,徐慨隨意落了座兒,真落座松懈下來,才覺得累。
“讓小肅同你說了中秋回京,那就一定中秋回京。”徐慨語氣淡淡的,端起茶盅一飲而盡,余光瞥了眼算盤珠子,不可思議地抬眼看含釧,“三十七加十四,你算了個四十一?”
再想想鐘嬤嬤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和被折磨到怒火攻心的語調,便敞懷笑起來,“哈哈哈哈,鐘嬤嬤罵你逢十進一,原是罵這個,哈哈哈哈!”
含釧:...
含釧別過臉去。
這叫什么事兒!
離了這么許久,又是中秋佳節的時候,鐘嬤嬤一邊罵她一邊逼迫她打算盤。
這個就更絕了,一邊嘲笑她,還一邊喝她的茶!
含釧想了想,索性把那算盤搖亂!
自那夜后兩人第一次相見那點兒尷尬,瞬時消弭殆盡。
有的,只是賀掌柜的氣急敗壞和惱羞成怒。
徐慨極少開懷大笑,從生下來到現在,記憶中似乎沒有,如今這樣笑開,心頭被那群封疆大吏鬧出來的氣徹底沒了,漸止了笑,看含釧臉漲得通紅,手往下摁了摁,“無事無事,只是在想,一個開飯館的老板卻連算盤也不會打,著實有些吃驚。”
徐慨揚了揚頭,強迫自己把笑意一并摁下去,四下看了看,“往前不都是那位鐘嬤嬤算賬嗎?如今怎么非逼你打算盤了?”
說到這兒,含釧一聳,嘆了一聲。
這事兒,別提了。
“鐘嬤嬤在東郊有塊林地。”含釧一邊說,一邊收賬目冊子,“如今在收夏天的租子,佃戶與田莊的管事起了爭執,管事張揚跋扈地打傷了兩個佃戶,今兒晌午鬧到了東家這兒來,鐘嬤嬤便想明日啟程去東郊看看。我就想著,鐘嬤嬤到底年歲大了,一來一回時辰也不短,索性讓她好好歇三兩日,在莊子上轉一轉,順帶去莊子旁邊耍一圈。”
含釧聲音絮絮叨叨的,聲音也輕也柔緩,“...正好那莊子旁有處不錯的湖泊,泛舟也好、釣魚也行,鐘嬤嬤累了大半輩子,讓她好好歇兩天吧。”
徐慨點點頭,“所以,這賬本子就又交到了你手里?”
含釧有點絕望,絕望中又帶了點僥幸,僥幸 里還暗藏了幾分不安,點了點頭,“就這兩天,賬本子也出不了啥大事兒吧?最多不過算錯點銀子,大不了從我的私房里賠公中嘛。”
徐慨彎唇又笑起來。
他緊趕路慢趕路,一路從天津衛快馬加鞭回京,便是為了不失諾。
如今和含釧坐在一處,什么也不做,已覺郁氣盡消。
雖都是些家長里短,卻讓人很舒服。
徐慨伸長了腳往后靠了靠。
若是含釧不趕他,他能在這兒待一夜。
含釧突然想起什么來,“你用過飯了嗎?灶屋還留了兩只大閘蟹,我拿雞蛋清養在水缸里的,比你送過來時更肥,要不熬個蟹粉粥?”
徐慨點點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含釧身后,進了灶屋。
含釧先拿花雕酒蒸蟹,再掰開蟹殼,用小銀勺子將厚厚的蟹黃掏了出來,又手腳麻利地將蟹腳、蟹鉗的肉勾了出來,再拿了只紫砂鍋嗆油放姜片爆香后,放入蟹黃粉和蟹殼。
沒一會兒,便傳出一陣濃厚的蟹粉鮮香。
徐慨深深吸了口氣,笑道,“還是在京里好,可以吃你做的飯。在天津衛,吃涼食、喝冰水,連面都是坨的。”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