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慨走進內屋時,入目便是一個極其詭異的場景。
小姑娘穿著一件單薄的肚兜,單手拖著一支長劍,滿臉是血,肚兜上也是血,腳邊直立著裴七郎死不瞑目的頭顱。
他從發難到現在,不過十來個呼吸的時間。
就這么短的時間。
賀掌柜手起刀落,砍死了裴七郎?
徐慨握劍的手緊了緊。
黑影人緊跟著徐慨。
徐慨立刻擋在門口,單手脫下披肩,一個回手將含釧完完整整地籠在披風之中。
“出去!”
徐慨側眸沉聲低叱道!
含釧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個機靈,手上的長劍“咣當”一聲砸在地上,轉過頭卻看見了徐慨那張臉。
是真的還是假的?
含釧伸出手拍了拍徐慨的臉頰。
直到看見徐慨臉上出現了一個清晰的血手掌印。
噢,原來是真的啊...這個念頭闖入含釧腦海的同時,含釧目光沒有防備地落在了裴七郎頭身分離的尸體上,沒有頭的身體如斷了線的木偶人,斜靠在墻角,斷掉的頸脖處大股大股地涌出黯紅的血液!
“嘔!”
含釧頭腦根本來不及反應,身體已經率先作出了反應,“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晚上沒吃飯,如今吐得全是粘稠青黃的膽汁。
含釧一手扶著墻,一手捂住肚子,彎著腰吐了個昏天黑地。
嘴巴里有血液腥甜的味道,有膽汁苦澀粘稠的口感,也有從腸胃翻涌而上的酸澀氣味,含釧吐得滿眼含淚,吐到胃中發空,嗓子發啞,手在墻上胡亂地摸索,下意識地想攀扯住什么。
徐慨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只絹帕遞到含釧手里。
帕子干干凈凈的,他都不曾拿出來擦拭臉上被含釧拍出的那個血手印。
含釧一把握住帕子,吐得再也吐不出來任何東西,目光呆滯地打了個擺子輕輕抬起頭來,眼神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身首相離的裴七身上。
眼前突然一黑。
是徐慨的手掌虛蒙住了她的眼睛。
“別看了。”徐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有點近,又好似虛無縹緲地遠在天邊。
“別看了,你不殺他,我也會動手,認真算起來,人也不是你殺的。”徐慨語氣無半分起伏,若只聽語調卻不會知道他正在安慰含釧,“你無需有絲毫介懷,他本就該...”
“他本就該死!”含釧渾身上下都是傷口,脖子上的刀傷凝固成了血痂,手上因用了大力氣,手腕酸痛得抬不起來,可小姑娘的眼神卻從剛剛的迷惘呆滯逐漸變得明亮有光,一手扶在墻上,一手死死捏住那張帕子,咬牙切齒道,“...他一開始預備將我解決后,明兒一早剝光了丟到煦思門口,他丟的顏面要通通在我身上找補回來!”
含釧鼻腔酸痛,眼淚終于一簇接著一簇,一行接著一行順著面頰砸落下來。
剛剛未曾落地的眼淚,如今翻了一倍噴涌而出。
“憑什么!”
含釧低聲怒斥,“憑什么!憑什么!任何人的命都不賤!都是有了今生無來世的!他憑什么可以不把別人的命當做命!憑什么以戲謔玩笑的語氣和做法去決定別人的命運!”
含釧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慨,“您知道,他剛剛說什么嗎?!他說,裴家勸他,這次發泄了怒氣,往后的日子就好好地過,別在日日活在怨懟憤怒中...”
含釧一邊哭,一邊笑起來,“簪纓勛貴,不高興了,不計成本地撒了氣便可成親、生子、入仕、升官...繼續過他平安順遂的一生...”
張氏如此,裴七如此...
世間將人的命分為三六九等,有的厚,有的薄,有的長,有的短...有人的命注定坎坷曲折,有人的命只會寬敞平坦。那些命途坦蕩的人兒,將一小塊指甲殼大小的石頭看作人生路上最大的障礙,不惜一切代價地扔出去,變成碩大的巨石將命薄的人壓得半死。
小姑娘淚流滿面,緊緊握拳,沒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對不公憤懣的質問。
徐慨靜靜地看著含釧,他明白這種感受。
無論怎么努力,有時皆如螳臂當車。
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勸慰。
正如他不知,該如何去勸慰自己所受的不公。
徐慨輕輕吐出一口氣,未帶遲疑地伸出雙手,將含釧圈攬在懷中,轉身將小姑娘帶出了這間充斥著血腥味的屋子。
月色很美。
徐慨低下頭,將披在含釧身上、他的披風系得緊緊的,手指很注意地避開了含釧頸脖上的傷口,眼神卻無法忽視含釧白如凝脂的肌膚。
徐慨刻意地避開眼神,沉吟半晌后方輕聲道,“命途流轉,誰人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笑到最后。你眼中,他當今的風光,只若隨時飄散游走的浮云。你眼中,他如今的落魄,也只是時光長河中不足輕重的水花。”
含釧緩緩抬起頭,看向徐慨輪廓分明的側臉。
他身后還背著一把弓箭。
那支射穿裴七肩膀的箭...
是他...
徐慨的手,還虛放在她的肩頭。
隔著披風,她能感受到徐慨手心的溫度。
而他如今,在寬慰她...
“裴七郎絕對算不到,今兒個會死在白石觀。勇毅侯爺,也決計無法想到,今天的晚膳是他最后一頓飯。”徐慨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有一夜顛覆、男丁皆亡、女眷沒入官妓的宰輔之家,也有一個上午便被抄家去爵,流放千里的丹書鐵券...從時間的長度來看,命,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含釧聽得似懂非懂。
只覺哭了一場,聽了徐慨的勸慰,情緒已好了許多。
徐慨說完這番話便陷入了沉默,許久之后方抬起頭,“小肅,燒了這兒。”
道家清凈地,既不清凈,又何必再留。
沒一會兒,天際盡處騰起了紅紅的火苗,躥上天空,將蓋在天上的松軟的云,映襯得像極了綿軟蓬松的云松糕。
含釧仰著頭看天。
徐慨側過臉看她。
含釧感受到了注視,轉過頭,目光與徐慨撞上,交織在一起。
不做妾,做他的女人,可好?
徐慨喉頭微動,耳邊卻響起了那夜瓷碗砸碎在地上清脆的聲音。
罷了。
有這個念頭,便是對她的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