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妙一直低著頭,像是沒有看見他。
他微微松口氣,在雪地里等待。鵝毛般的大雪,下得又兇又猛,地上很快積起了厚厚的一層白。
阿妙枯黃的頭發上,也落滿了雪。
她看起來,是那樣得狼狽。一直虐待她的父母死了,她終于不必再挨打,但日子并沒有變得更好過。
年幼無依的她,注定是活不長了。
大雪落下來,冰冰冷冷,就和她胸腔里的那顆心一樣。
她又看見了那位奇怪的客人,依然是一身的黑衣,依然是一臉的冷漠。他在等什么?等她凍成寒冰嗎?
頭頂上雪落紛紛,他身上卻始終干燥整潔,不見一點濕意。
阿妙吃力地抬起頭:“你是妖怪嗎?”
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她的聲音喑啞難聽,幾乎不像個小孩子。
謝玄垂眼看她,皺起眉頭:“你見過妖怪?”
阿妙搖了搖頭。
謝玄“哼”了一聲:“我可不是妖怪。”
“那你是什么?”似乎知道自己要死,她的口氣,突然變得輕松起來。身上的傷,好像也不再困擾她,叫她疼得難以喘氣。
她的呼吸順暢了。
寒冷的空氣鉆進鼻子里,讓她打了兩個大噴嚏。
謝玄眉間皺出一個“川”字:“我是什么,同你有什么關系?”
小小的阿妙,聽見他冷冰冰的話,反而笑起來:“是沒有什么關系。”
她只是想到,反正就要死了,沒什么可怕的,想問什么就隨便問一問吧,但他要是不想告訴她,她也不在乎。
頭重新低了下去。
阿妙不再說話,謝玄倒是不痛快了。
“喂…”他叫了一聲。
阿妙沒有動,雪蓋在她身上,將她變成了一個滑稽的雪人。
鬼使神差的,謝玄伸出手,抹去了她頭上的雪。
那一天,阿妙仍然沒有死。
空手回到渡靈司的謝玄,一頭鉆進屋子便不再出來。大門緊閉著,里頭一點聲音也沒有。阿吹來找他要寶器,敲破了門也不見他吭聲,只好悻悻然走開。
屋子里,謝玄攤開生死冊,盯著上頭的那幾行字,看了又看,看得眼睛都要瞎掉,也沒有看出什么名堂。
將冊子一丟,他向后靠去。
椅子硬邦邦地硌在背上。
為什么?
他為什么要理她?
難道是因為渡靈司里的器靈,看起來全是小孩兒模樣,讓他見了孩子模樣的家伙便心生惻隱?
那個臟兮兮的小丫頭,已經兩次逃離了天命。
謝玄十分后悔,不知道天命察覺以后,會如何懲罰自己。
他的任務,乏味到根本不該出錯。
身為神明的他,也不可能擁有所謂的憐憫之心。
他走下椅子,撿起地上的冊子。
“鐘妙”二字上的朱砂紅痕,早晚有一天還會出現。到那時,他一定要將她的魂魄裝進葫蘆。
可四十七年了,他仍然沒有將她送去歸墟,那些信誓旦旦,全成了笑話。
“阿妙。”謝玄看著面前的人,低低喚了她一聲,“如今這樣,不好嗎?”
多少人想要永葆青春,多少人想要長生不死。
他以為,她是高興的。
但廊下的年輕姑娘,轉過身來,臉上卻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
有時候,謝玄甚至覺得,她已經活膩了。
清風吹拂,鐘妙嘆了一口氣:“你也一把年紀,該娶妻了。”
避而不答的謝玄,碰上顧左右而言他的鐘妙,也只好跟著嘆氣:“我又不是人,娶什么妻。”
鐘妙笑笑,將臉轉回去,繼續向前走:“妖怪也要娶妻的。”
“你又不曾見過什么妖怪,怎知妖怪也要娶妻?”
“有男妖怪,自然便有女妖怪,有老的,當然也就有少的。那些小妖怪,總不能是自己從石頭里蹦出來的?”鐘妙輕聲嘟噥著,說到石頭,話音頓了頓,“不過既然是妖怪,倒真說不好,興許石頭里真能蹦出來。”
謝玄又嘆一聲。
鐘妙也不再言語。
兩個人沉默著,沿著長廊走下去。
這座宅子,看起來不大,但走廊尤為長。謝玄跟著她,走了半天,還沒有走到廚房。她雖然沒有釣著魚,但菜還是要做。
今天是她出生的日子。
每年這一天,她都會親自下廚,做上幾道小時候想吃卻沒有機會吃到的菜。
因為年年如此,這幾道菜她如今閉著眼睛也能做得很好。
謝玄坐在她對面,給她倒了一杯酒。
一樣的菜,一樣的人,一樣的酒。
這自欺欺人的壽宴,真是可笑。
鐘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謝玄則默不作聲地吃著菜。
飯后,他回了渡靈司。
渡靈司上空的天色,已經漸漸變亮了。他站在花海前,發了一會呆,忽然聽見個聲音道——
“咦,無常大人,你身上…怎么有人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