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很快洗好出來,李桑柔揚眉看著她。
她身上的衣裳,袖子長一截、褲腿長一截,再看看她那一臉的喜不自勝,招手把她叫到身邊,讓她蹲下去,仔細看了看她的頭發,轉頭叫大常。
“鎮子上有家香水行,帶她過去,讓她們給她好好洗洗,用百部泡泡頭發,再好好蓖幾遍,把頭發里的虱子全部清干凈。
“還有,這衣服不行,去成衣鋪給她買幾身。”李桑柔吩咐道。
阿英頓時漲紅了臉。
“沒事兒,咱家,除了老大沒生過虱子,別的,人人都生過。”大常伸手按在阿英頭頂,按著她往跳板過去。
石推官這案子審的十分順利。
王守紀被關了一天一夜,被屎尿熏的接近崩潰,被推到石推官桌子前,拶指扔到面前,沒等套上手指,就崩潰全招了。
王守紀這位總帳房全招了,余下的,招不招的,其實也無所謂了。
不過這不是一般的案子,審案的主旨在于態度。
所以,哪怕王守紀全招了,石推官還是認認真真,一個一個的審,一個一個的錄口供,一個一個畫押按手印。
人犯的數量在那兒擺著呢,個個都是一問就說,還是一直審到了天黑,才算審完了。
石推官他們在鎮上清空了一家小邸店,押著犯人住進去,準備明天一早啟程,趕回江州城。
孟彥清拿著抄錄的厚厚一摞供狀,回到船上,將供狀遞給李桑柔,說了審案的大致過程,以及大致案情。
李桑柔一邊聽著,一邊翻看著手里的供狀。
這將近十年來,廣順船廠背靠守將府,獲利極豐。
楊干接手前,廣順船廠帳上有二十六萬銀子的流水,楊干接手后,每年盈余皆超過十萬,到今年年初,總計有一百余萬兩盈余。
一個月前,楊干和閃先生命王守紀等人把帳做成虧空,抽干流水,并以廣順船廠做抵押,從江州城的銀莊,以及供貨多年的木料行,拆借了總計一百二十萬兩銀子。
這一百二十萬銀中間,楊干拿了二十萬兩出來,十萬兩分給了六個帳房,其余十萬兩,分給了船廠里四十六名大小管事兒。
王守紀分的最多,一人獨得五萬兩,其余五個帳房一人一萬兩,四十六個管事兒分得的銀子,從五千到一千不等。
除了這二十萬兩,其余二百余萬銀,一百余萬的盈余,每年都押解往潤州了,拆借來的一百萬銀,都是楊干和閃先生經手處置,連王守紀在內,沒人知道銀子運到哪兒去了。
楊干和閃先生兩人,受遍了石推官帶來的刑具,緊咬牙關,一字不說。
李桑柔翻著供狀,聽孟彥清說完,眼睛一點點瞇起。
阿英站在李桑柔身后,聽的兩只眼睛瞪的溜圓,無論怎么用力,都縮不回去。
“楊干和姓閃的呢?”李桑柔將供狀放到桌子上,看著孟彥清問道。
“在延福老號。”
“走,去看看。”李桑柔站起來。
孟彥清和大常等人跟著往外走,阿英沒反應過來,大常抓著阿英頭頂上圓圓的發髻,將她往前推了一步,阿英急忙跟上。
在那岸上一堆木料和船之間的黑暗中,阿英的阿娘,阿爹,和弟弟阿壯,蹲成一堆,看著不遠處燈火明亮的那條船。
“娘!”看到有人從船艙里出來,蹲在最前面的阿壯急忙指著叫道。
“噓!”阿英阿娘伸手捂在兒子嘴上,大瞪著雙眼,急切的看著從船艙里出來的一群人,看到阿英,目光就粘在了阿英身上,看著阿英下了船,往鎮子方向過去,一直看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娘!大姐一身新衣裳!”阿壯掰開他娘的手,十分的羨慕。
他從來沒穿過新衣裳,一回也沒有!
“別看了,回去吧,明兒還要起早干活呢。”阿英阿娘長長吐了口氣,站起來,揪起兒子,推著把還在看向鎮子方向的阿英阿爹,一起往小木屋回去。
走了幾步,阿英阿娘抬手抹了把眼淚。
“哭啥!”阿英阿爹不滿的橫了阿英阿娘一眼,“孩子是享福去了,哭啥!”
“我是高興的。阿英這孩子,福大命大。”阿英阿娘再抹了把眼淚,伸手摟住阿壯,“咱阿壯也有福。”
“大姐一身新衣裳,真好看!”阿壯還是羨慕他大姐那一身新衣裳。
李桑柔等人進了邸店,隨便找了間空房,孟彥清去和石推官打招呼,黑馬帶著兩個人,將楊干和閃先生提進來。
李桑柔坐在椅子上,阿英站在李桑柔身后,緊緊抿著嘴,瞪著被黑馬等人推進來的楊干和閃先生。
楊干和閃先生兩個人都是一身惡臭,兩只手腫漲淤血的仿佛兩只紫紅的大饅頭。
阿英看到過楊東家和閃先生兩三回,那兩三回都是遠遠的,看著他們身后跟著成群的小廝長隨,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管事們簇擁在中間。
相對于她,楊東家和閃先生是站在云端之上的人。
眼前的楊東家和閃先生,讓阿英心里涌起股莫名的唏噓和倉惶之感,她想起了阿娘常說的一句話:
三十年河東轉河西。
“潤州城是我親自去的,我見過你們那位楊老太爺,是個了不起的狠人,你也是。”李桑柔仔仔細細打量著楊干。
楊干看著李桑柔,咧開嘴笑了笑。
“現在看,你們那位楊老太爺,比我當時看到的,更高一籌。
“你從船廠摟了兩百多萬,別的產業,應該也和這里差不多吧,都狠摟了不少銀子,這筆銀子總數,想來能過千萬。
“這筆錢在哪里,這位閃先生肯定不知道,也許,你也不知道,但是,楊老太爺必定知道,你們楊家,肯定還有幾個人知道。
“你們楊家已經有了一位舉人了,我也見過了,眉清目秀,非常年青,據說文采出眾,想來考出個進士出身,不在話下。
“聽說除了這位舉人,還有七八個秀才,也都是年青貌美,才華出眾,再年青些的孩子中間,還有更多的俊秀之才。
“有了這筆銀子,這些俊秀就能如虎添翼,未來,不過十年八年,你們楊家照樣可以如期崛起,并且很快一飛沖天!
“這是你們那位楊老太爺,還有你們這些人的打算吧?
“就算犧牲幾個人,十幾個人,也是值得的。是這樣吧?”李桑柔看著楊干,一字一句,說的很慢。
楊干笑了笑,沒說話。
“這份心境,這份毅力,令人佩服。”李桑柔真心實意的贊嘆了句。
“可這一份潑天產業,最初,是你們楊家從孟家手里強搶過去的,這叫什么?吃絕戶對吧?
“律法上有十惡不赦,要是評一個十大缺德,吃絕戶能排第幾?
“你們強搶而來,又被別人搶了回去,沒有愿賭服輸的氣派格局,反倒使出這種讓人惡心的手段,使出這種拼上這百來斤爛肉,你能把我怎么樣的無賴手段!
“原本,我挺佩服,你,楊老太爺,還有其它人,為了楊家,能這樣舍得下臉,放得下身段,也能算個人物。
“后來,我看到你怎么分那二十萬,這船廠里,你怎么對待那些帳房,那些管事兒,那些長工短工。
“你厚待帳房管事,不惜重金賄賂,都無可厚非,可你對船廠那些出一把力氣的長工短工,連幾個饅頭都要克扣。
“原來,你,你家老太爺,你們,這份缺德,這份沒底線的弱肉強食,與生俱來。
“這是你們那位楊老太爺,還有你,你們這一群雄心勃勃的爛人的本性。
“真是讓人惡心。”
楊干在地上挪了挪,坐得舒服些,看著李桑柔,瞇著眼笑。
“像你們這樣,缺了大德,沒有下限,不擇手段的爛人,要是讓你們如了意,要是讓你們楊家有人有錢,一飛沖天,我總覺得,有點兒沒天理。
“后來又一想,你看,你們遇到了我,這不就是天理么。”李桑柔瞇眼看著笑瞇瞇看著她的楊干。
“你知不知道我是個很有權勢的人?
“我手里這份權勢,不算太大,不過,足夠請下一張旨意,把你們姓楊的整個一族,貶為賤籍,三代五代之內,讓你們脫身不得!
“這份權勢,我還從來沒用過,今天,我打算破個例。
“天下沒有白吃白拿毫無代價的事兒,你們拿了這上千萬的銀子,就要付出足夠的代價。”
李桑柔看著瞇眼直視著她的楊干,他在嘲笑她。
李桑柔看著楊干,片刻,看向孟彥清問道:“你會寫奏折吧?替我寫份奏折。”
孟彥清想皺眉,趕緊又舒開,“能,能寫寫。”
楊干嘴角往下扯了扯,嘲諷的意味更濃了。
“跟石推官說一聲,其余人,該怎么判就怎么判,楊干發到潤州府。
“得讓你親眼看著你們楊氏一族淪為賤籍,要不然,我心情不好。”李桑柔說著,站起來,“我們走吧。”
阿英跟在李桑柔后面,渾身僵直,出門檻時被絆了一下,直直往前撲倒,大常順手揪住她頭頂的發髻,將她提過門檻。
回到船上,孟彥清趕緊擺好文房四寶,端正坐好,擰眉攢額寫折子。
他是寫過折子,不過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自從進了云夢衛,連人都是死人了,哪還用寫折子!可這滿船的人,確實也就數他最有寫折子的學問了。
偏偏老大要寫的這份折子,這件事兒,要說的堂而皇之為國為民,那是相當相當的困難。
孟彥清這折子,一直寫到后半夜,努盡了力氣,也只能算了算了,就這樣吧。
阿英和李桑柔睡在一間船艙,李桑柔睡床上,她在船艙一角的甲板上,鋪了新被褥,蓋著新被子,枕著新枕頭,卻無論如何睡不著。
腦海一片一片、一團一團,全是今天的事兒,一遍一遍的想著今天這一天,過了一遍又一遍,越過越覺得像在做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
幾天之后,離滕王閣竣工大典還有兩三天,李桑柔大致安排好廣順船廠的事,準備啟程趕回豫章城。
啟程前一天,晚飯前,李桑柔站到阿英身邊,看著她握著筆,渾身用力、笨拙無比的描完一行大字,笑道:
“今天先寫到這里吧,咱們明天一早就走了,去豫章城,應該有一陣子不能過來了,你回去一趟,跟你阿娘阿爹,還有你弟弟,說一聲。”
“好!”阿英急忙放下筆,收好紙,再洗好筆硯放好,擦了手,看著李桑柔道:“我現在就回去嗎?”
“嗯,晚飯回去吃吧,跟你阿娘阿爹,你弟弟一起吃。”李桑柔笑道。
“那我走啦!吃好飯我就回來!”阿英用力屏著滿腔的興奮,屏到有幾分僵直的往外走。
大常從外面進來,一只手拎著滿滿一大袋子鹵雞熟肉點心等吃食,另一只手捏著塊小銀錁子,一起遞給阿英。
“拿回去給你弟弟吃,這是五兩銀子,老大替你支了三個月的工錢。”
“謝謝常哥,謝謝老大!”阿英接過,鼻頭一酸,急忙沖大常鞠一躬,再沖李桑柔鞠一躬。
“現在學第二條規矩,不該說的,要能管住嘴。”李桑柔看著阿英,神情嚴肅。
“要是你不知道一件事兒,一句話該不該說,那就是不該說。”大常交待了句。
阿英連連點頭,深吸了口氣,“記住了!那我走啦,一會兒就回來!”
孟彥清努盡了力氣寫的那份折子,幾天后就遞到了建樂城,送到了進奏院。
順風開出來之后,受到影響最大的地方,就是這進奏院了,說一句把進奏院翻了個個兒,也就是有一點點夸張而已。
整個進奏院,對順風,那兩份小報,以及順風那位大當家,無人不知,還知之頗多。就算有新人進來,進來之后的頭一件事,必定是聽前輩們介紹順風,朝報,以及那位大當家。
看到那份不倫不類的折子封面,再看到更加不倫不類的李桑柔三個字落款,當值的進奏官立刻上報,趕緊捧著這份從抬頭都落款,沒有一處沒毛病的折子,送到了分管進奏院的潘相面前。
潘相瞄了眼,趕緊拿著折子去找伍相。
伍相對著折子封面,苦笑道:“這是札子的寫法。”
“能寫成這樣,不錯啦。”潘相壓著聲音說了句。
“看看吧,大當家直接寫給皇上的東西,都是清風代轉,這一份,正正經經的走了奏折的路子,就該正正經經照奏折的規矩來。”伍相拿過裁紙刀,挑開奏折。
伍相一目十行看完,遞給潘相,潘相看完,眉梢高高揚起。
“是從江州城過來的,趕緊去看看,還有沒有江州城過來的折子,趕緊拿過來,只要是洪州的,都拿過來,趕緊。”伍相拿過奏折封面,看了看后面的遞送印章,立刻吩咐道。
沒多大會兒,小廝帶著當值的進奏官,捧著本折子送過來。
一起過來的,還有江州府尹的一份奏折。
伍相拆開看過,輕輕舒了口氣,將折子遞給潘相,“你看看,這只怕就是前因,得立刻請見皇上。”
潘相掃了一遍,嗯了一聲,和伍相一前一后,從屋里出來,徑直往宣祐門請見。
慶寧殿內,顧瑾看過兩份折子,放到案上,吩咐清風,“把那只匣子拿過來。”
清風應聲,搬過匣子,放到顧瑾身邊,顧瑾從案頭挑了把鑰匙,打開匣子,取了份厚厚的密折出來,遞給伍相,“你們看看。”
密折里還夾了一份折子,伍相看完一份,遞給潘相。
折子是一個月前,潤州郭府尹遞過來的。
夾帶的那一份,是潤州舉人楊歡,和另外兩名舉人,以及二三十名秀才聯名,訴大齊大軍中,有人強奪民財,聲聲痛訴,字字泣血。
另一份,是郭府尹的詳細說明:
這件事兒從頭到尾是怎么樣的,楊家是怎么起家的,傳說中楊家這些產業是怎么來的,潤州的老人,都說楊家那位楊文楊將軍,其實是孟家的贅婿。
以及,隔一天,他收到楊歡這份讓他代呈的訴狀前,已經有人到潤州,找到原本楊家出銀的義學義莊,說銀錢照出,義學還要再辦個女學,還找到他,說要再辦間醫館義診。
只是,義學義莊,名兒要改一改,改成東山書院,西山義莊。
以及,傳說,楊家那位有錢的媳婦兒孟氏的父親,自號東山先生。
末了,郭府尹謹慎的表示,他以為,楊家所謂的奪產,純屬家務。
兩個人很快看完,伍相看向顧瑾。
“總計六十九處產業,光兩間船廠,就是兩百余萬銀,其余六十七處,會有多少?”顧瑾在折子上拍了拍。
“必定超千萬,不過,這是十年來的總收益,這十年來,楊家的用度,義學義莊所耗,皆在其內,去掉用去的。”伍相輕輕嘖了聲,“還是有不少,四五百萬,五六百萬銀,總是有的。”
“這還真是頭一回,怪不得大當家寫了折子。”潘相一臉干笑。
這些年,從大當家手里搶銀子,還搶走了的,這還真是頭一回!
“潤州之事,大當家做這件事,是酬孟氏獻城之功,也是她當初和孟氏的約定,損已之名,行的卻是為國為民的大事。
“楊氏一而再再而三,確實過份了,這樣的虎狼之家,墜入賤籍,理所應當。”顧瑾直截了當的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潘相費費心吧,把這件事理順補圓,一件小事而已。”
“是。”潘相忙欠身應是。
顧瑾看著李桑柔那份折子,片刻,看向伍相和潘相道:“世子給朕的信中,曾經說過一回,說大當家想修一條路,從建樂城直通杭城,全部用青石,路要極寬,中間隔開,一邊南來,一邊北往。”
伍相和潘相聽的眼睛都瞪大了,這不是跟御街差不多了?這得多少銀子?
“世子說他問她,到哪兒弄這么多銀子,大當家說,她打算造很多海船,出海去搶。”顧瑾接著道。
“那這船廠?”伍相反應極快。
“大當家的真是…實誠。”潘相想著那個搶字,想說兇悍,話到嘴邊,突然覺得不合適,硬生生改了。
“朕原本以為,她連海船都要搶呢,福建兩廣,到處都是海匪。”顧瑾慢吞吞道。
“大約,嫌海盜太窮,船太小。”伍相想了想,認真道。
“她是個極聰明的。”顧瑾沉默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伍相和潘相對視了一眼,這話不好接,不能接。
見顧瑾不說話了,兩人度量著顧瑾的意思,忙起身告退。
看著伍相和潘相出去了,顧瑾挑了張紙,又仔細挑了支筆,試了試,寫下廣順兩個字,舉起來看看,放到一邊,再寫。
連寫了三四遍,看著滿意了,示意清風,“把朕那方拙字小印拿來。”
清風忙取了小印過來,顧瑾印好,吩咐道:“把這幅字遞到豫章城,給大當家。”
清風答應一聲,雙手捧著那幅字,趕緊去裝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