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小乙一路小跑,往各處交待這里怎么做那里怎么做。
他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想法!他們以前的做法,太費料費工了!
李桑柔圍著工地看了一圈,看向大常問道:”賈文道來過幾趟?”
“一趟沒來過。”大常搖頭。
“他那工錢,是按天算的?”李桑柔皺眉問道。
“嗯,挺貴,一天一兩銀子。”
“找到他,把他拎過來。”李桑柔吩咐道。
大常嗯了一聲,大步往外。
城西一家小賭坊里,賈文道雙手緊緊按著桌子,一雙眼睛滿布血絲,通紅流淚,緊緊盯著桌子正中的盤子,盤子中間,小巧可愛的骰子正在不停跳動。
眼看著骰子就要落定,賈文道一個小字剛要噴出口,卻被人拎著衣襟,從桌子旁邊拖起來。
“滾…”
滾字沒落音,大常就一巴掌拍在了賈文道臉上,“醒醒神,閉上嘴,不然打掉你滿嘴牙。”
賈文道仰頭見是大常,立刻心虛起來。“別,您先松手,你…”
大常根本不理他,揪著他連拖帶提,大步往外。
“喂!你是哪兒來?敢騷擾我家客人!”賭坊的打手圍上來。
“我是他債主,你們要替他還債?不多,五萬銀子。”大常站住,提著賈文道,舉起懟到賭坊小頭兒臉上,問了句。
小頭兒脖子一縮,不吭了。
欠債還錢,這事兒他可不管。
賈文道被大常揪著提著,氣兒都透不過來,更別說說話了。
賭坊打手四下退散,大常提著賈文道出了賭坊,才略松開手。
賈文道臉憋的通紅,一陣猛咳,大常只當沒聽見,揪著賈文道,大步流星,連拖帶拉,拎著賈文道,甩到李桑柔面前時,賈文道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賭坊找到的,說吃住都是賭坊,快十天沒回去過了。”大常悶聲說了句,站到李桑柔身后。
“贏了多少?發財沒有?”李桑柔抬腳踩在賈文道肩膀上,推著他上身往后,仰起頭。
“沒,沒輸多少。”賈文道想推開李桑柔的腳,看了眼虎著臉,一臉厭惡看著他的大常,沒敢。
唉,這個女人,這一踩,多晦氣,回頭他再去玩兒,得先到廟里拍兩把香灰去去晦氣了。
“你從宮管事那兒,拿走了多少銀子?”李桑柔收回腳,往后坐下,看著賈文道,心平氣和的問道。
“沒多拿,都是我該得的,一天一兩銀子是不是。”賈文道用力拍著被李桑柔踩過的地方。
“我問你拿了多少,問什么答什么,廢話一句就打掉你一顆牙。”李桑柔冷起了臉。
“一千兩。”賈文道擰著頭往旁邊看,“你那,都是一千兩一張的,一拿就得一張。”
“嗯,一天一兩,那要三年多了,你家里還有什么人?娶過媳婦沒有?有孩子嗎?”李桑柔瞇眼看著賈文道。
“我是多拿了…娶了!娶媳婦了!”
賈文道一句話沒說完,見大常挽袖子就要打下來,嚇的一聲尖叫,連胳膊帶手抱在臉上。
“有孩子,倆閨女倆兒,還有個瞎眼老娘。七,七口。”
“這一千兩,你給家里沒有?給了多少?”李桑柔接著問道。
“給了,五十兩。”賈文道瞄著大常,小心翼翼的放下胳膊。
“你真是個人渣。”李桑柔哈了一聲,“不過,五十兩,也夠你媳婦孩子活上三年了。
“去買根鐵鏈子,找個鐵匠過來,先把他鎖在那塊石頭上。”李桑柔吩咐小陸子。
小陸子應了一聲,一溜小跑去買鐵鏈子找鐵匠。
“你!你要干什么?”賈文道眼睛瞪的溜圓。
“你拿了我一千兩銀子,一天一兩銀子,那就是欠我一千天的工,什么時候把工點還完了,就放了你。
“對了,得有個文書,這算典對吧?陸先生不在,有點兒不方便。
“黑馬呢,這典契你會寫,趕緊寫一份出來,讓他按上手印,拿到衙門,找個人瞧瞧合不合適。”李桑柔拍了拍額頭。
她得守法!
“你不能這樣!我這還有一百多兩,我還你錢!”賈文道急了。
“還有?嘖!把銀子都捜出來,大頭走一趟,給他媳婦送過去,再跟他媳婦說一聲,她男人為了還賭債,把自己典了,典了一千天。”李桑柔示意大常。
大常拎著賈文道,先揪著褲子,一把扯下來,再扯下長衫,連人帶衣服一通抖,抖出所有的銅錢、碎銀子、銀票子,點了點,用賈文道的臟帕子包好,將錢遞給大頭,將褲子長衫扔給了賈文道。
“你聽著,好好干活,要是偷懶,或是活沒干好,要么餓飯,要么,我把你剝光了示眾。”李桑柔看著一身虛弱肥肉的賈文道。
這幅被淘空的身子太弱,不經打,不能打。
賈文道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正手忙腳亂的穿衣裳。
眾目睽睽之下,賈文道突然之間就光了一回,冷倒沒覺出來冷,可那份驚恐和難堪,讓賈文道鼻涕眼淚一起流,窘迫的簡直要放聲哭出來。
李桑柔翹著二郎腿,看著賈文道穿好衣裳,用腳推了推賈文道的頭,推著他看向旁邊一片空地。
“這連廊,要樸實,要讓那些書生長衫們覺得雅,覺得是個好地方,還要便于觀看那邊的工地,要有地方讓書生長衫們寫酸文兒,再有地方掛他們的酸詩酸文兒。
“我的話,都聽清楚了?”李桑柔說完,欠身問道。
賈文道緊緊揪著長衫褲子,不停的點頭,他聽清楚了,聽的清清楚楚!
不遠處,滕王閣下一根圓木上,宮小乙從賈文道被提過來,就一直看著,一直看到小陸子扛著一堆鐵鏈子,帶著個鐵匠過來,真就是當場在賈文道腳上打上鐵鏈子,另一頭,當場釘進了一塊大石頭里,直看的目瞪口呆。
“這到底,這是啥人哪,小乙啊,你這是惹了啥人哪!這可咋辦哪!”宮小乙身后,他大舅孫作頭瑟瑟發抖。
“她是幫我!”宮小乙也害怕,不過他這害怕里,滲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激動和興奮。
“小乙你可是單傳哪,你可是個沒爹的孩子啊,小乙啊,你娘可就你這一個兒子。
“小乙你還沒說上媳婦呢,你說你這是惹了啥人哪!小乙啊!小乙啊你可是單傳哪!”孫作頭是個真老實的老實人,他是真害怕啊!
遠遠的,大常沖宮小乙招了招手,宮小乙從圓木上一躍而下,飛奔而去。
“給他搭個窩棚,他要在這里住到工期結束。那邊,搭一排風雨連廊,怎么搭讓他出樣兒,臨時的,能省就省。”李桑柔看著飛奔而來的宮小乙,直截了當的吩咐道。
宮小乙不停的點頭。
“他的工錢是一天一兩銀子,你的工期預計是多少天?該給他多少錢?
“你怎么能讓他拿走一千兩?
“你是頭一回領頭做事,這樣的錯,我許你犯一回,多出來的這七百兩,從你工錢里扣回來,其它,我就不計較了。”李桑柔冷著臉,接著道。
宮小乙臉青了,他哪有七百兩!他連七兩銀都沒有!
“你的工錢,一個月暫時給你一百兩,先照十個月算,每個月給你三十兩,扣七十兩。
“要是你這工料算得好,我覺得你比一個月一百兩值錢,到時候再漲工錢。”李桑柔邊說邊站起來,“我會經常過來看看,記著我的話,好好干活,我必不付你。”
“是,是是!”宮小乙連聲應著,看著李桑柔起身走了,看著李桑柔和大常等人走遠了,一直看到看不見了,還呆呆看著,心里紛亂一團。
一個月,一百兩。
一百兩!
不對,現在是三十兩。
三十兩啊!
他能說媳婦了!
李桑柔往滕王閣工地走了一趟,呆了半天,滕王閣工地舊貌換新顏,氣質大變。
鎖在工地旁邊的賈文道,時時刻刻提醒著從宮小乙起的所有人:
那位細細巧巧,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女東家,其實是位女魔頭!
李桑柔要求的連廊,沒幾天就蓋起來了。
賈文道賭歸賭,渣歸渣,眼光水準是沒話說的。
連廊用了最便宜的毛竹做支撐,上面苫上稻草,稻草苫的很精細,連廊兩邊,搭著刨得極其光滑的木板,兩頭各有兩張長長的木板并列,上面放著筆墨紙硯。
連廊搭得很高,兩邊兩排硬紙板從一個個橫梁垂下,足有上千張,紙板下面綴著五彩的流蘇,流蘇正好落在人臉位置,隨風飄拂。
李桑柔看過,十分滿意,讓竄條買了兩斤好酒賞給賈文道。
當天,連廊外就豎起了幾行告示,簡單明了:
歡迎文士學子前來寫文賦詩,要求只有一樣:必須當場寫,寫好釘到垂著流蘇的紙板上。
修滕王閣的東主每十天評選一回,評出一二三,第一名一百兩現銀,第二名五十兩,第三名五兩。每百天再評一次,也是評出一二三,第一名一千兩銀子,第二名五百兩,第三名五十兩。
到滕王閣修好那天,再評一回,也是評出一二三,這一回,除了第一名給一萬兩銀子,第二名五千兩,第三名五百兩之外,這三篇文章,還將勒石刻于滕王閣內,供后世觀瞻。
幾天后,顧晞巡查好各處大營,回到豫章城,再次和李桑柔去看滕王閣時,滕王閣外,已經熱鬧的廟會一般,人擠人,人挨人了。
修繕滕王閣的工地已經用毛竹攔了一圈兒,不然人來人往的,都沒法干活了。
府衙點了衙役,輪班過來,這兒看看那兒看看,以防出事兒。
欄桿里,叮叮咣咣修的熱鬧,欄桿外,人流如織,叫賣聲此起彼伏,旁邊還有耍猴的,走繩的,以及六七個唱小唱的。
連廊里更是人擠著人,都是長衫書生,廊下掛著的流蘇紙板,已經有一小半扎上了詩詞文章。
顧晞瞪著眼前的熱鬧,哈了一聲,“怪不得守真催著我過來看看,你這是變的什么戲法?怎么這么多人?”
“開工的時候我不要,后來回來,大常跟我說,過來看熱鬧的長衫多得很,我就想著,既然來了,不能白來,不如讓他們寫寫文章什么的,也算添點兒文氣。”李桑柔笑瞇瞇看著熱鬧的連廊,“咱們去看看那些文章,你也寫首詩?”
“我不擅詩詞。”顧晞立刻拒絕。
“那寫篇文章,寫什么都行。”李桑柔斜瞥著顧晞,笑瞇瞇接著建議。
“天天打打殺殺,哪兒寫得出來。”顧晞一聲干笑,轉了話題,“這連廊不錯,挺有韻味。”
李桑柔只笑沒說話。
兩個人進了連廊,李桑柔伸手拉下面前的流蘇,將紙板拉到自己面前,看了一會兒,松開,再去拉另一面的流蘇。
顧晞仰頭看著搭在橫梁上的繩子,繩子兩頭兩塊紙板,此下彼上。
顧晞拉拉這邊,再拉拉那邊,笑起來,“用了心了。”
“嗯,我賞了他兩斤酒。”李桑柔看的很快,再往前拉流蘇。
“哪篇好?”顧晞伸頭過來,看著李桑柔看的那篇賦。
“不知道,沒看懂。”李桑柔轉過去看另一邊。
顧晞呆了一呆,呃了一聲,她看的這么認真,沒看懂?
“那上頭,不是說東主品評,你沒看懂,怎么評?”顧晞跟上李桑柔,指著連廊外的告示。
“打算讓你替我評。”李桑柔松開流蘇,再看另一塊。
“我也不行,讓守真評吧,他擅長這個。”顧晞拒絕的干脆直接。
“唉,還好有個守真哪。”李桑柔嘆了口氣。
“嘿,他那個人,心思細膩,擅長這個,擅長得很呢!
“十幾歲的時候,他成天吟詩,酸得連大哥都受不了了,跟他說:詩詞歌賦,閑暇時怡情的東西,不是正業。”顧晞嘿笑了一聲,隨即撇嘴。
李桑柔失笑。
十幾歲的吟詩,不是因為酸,而是因為,戀而不能吧。
李桑柔將連廊內的詩詞文章翻看了一遍,和顧晞一起出了連廊,往旁邊繞過去,從工匠們的出入口,繞進工地。
為了便于干活,賈文道的鐵鏈子另一頭已經從石頭中起出來,盤在身上,正站在旁邊的大石頭上,瞇著一只眼,這兒比劃比劃,那邊比劃比劃,看到李桑柔和顧晞并肩過來,呆了一瞬,伸頭仔細看著顧晞,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李桑柔和顧晞都沒理會賈文道,顧晞是壓根就沒看到他,兩個人站在壓江亭里,看著被毛竹架子團團圍住,已經拆的只剩個框架的滕王閣。
“那邊那塊石頭,磨平了,讓人寫一篇滕王閣重修記,刻上去。”顧晞看了一圈,指著賈文道縮在旁邊的那塊石頭道。
“怎么寫?寫是我修的?我可不想留這個名,那塊石頭是不錯,磨平了。回頭你寫倆字,比如必勝,或者文功武治什么的,刻上去。”李桑柔建議道。
“這是讓我出丑么?不寫!”顧晞斷然拒絕。
“那就磨平了,就空著。”李桑柔一邊笑,一邊往外走。
賈文道屏著氣,看著兩個人說說笑笑走遠了,屏著的那口氣才敢噴出來,趕緊往外爬了十幾步,看著李桑柔和顧晞出了圍欄,拖著鐵鏈,找到宮小乙,一把揪過宮小乙。
“剛才,那位大當家來了,你看到沒有?”
“看到了,怎么了?大當家說有空就過來,讓咱們該干嘛干嘛,不用理會她,她有事自然會找咱們,我不是跟你說了?”宮小乙精神極好,說話都比從前快了半拍。
“她旁邊那個人!跟她一起的那個人!你看到沒有?”賈文道其實沒聽清宮小乙的話,他正激動的渾身發抖。
“一個男的?挺高,怎么啦?”宮小乙想了想。
好像是有個人,挺高挺直,他沒留意。
“那個,十有八九,不是,是十成十!是那位大帥!”賈文道兩只手甩得身上的鐵鏈咣叮亂響。
“嗯?啊?哪個大帥?大帥?”宮小乙這一下恍過神了。
“他戴著金冠,金冠!他進城的時候,我趴在望江樓上,從欄桿縫里看到過!就是他!肯定是他!小乙,你不得了了!”賈文道兩只手一起拍著宮小乙。
宮小乙被他拍的腿一軟,直接坐地上了。
離連廊一射之地的一座茶棚下,付娘子裹著件厚厚的靛藍長襖,和大哥付正安坐在張小茶桌前,遠望著從工地出來的李桑柔,以及和李桑柔并肩而行,邊說邊笑的顧晞。
“大哥,那位就是李大當家。”付娘子示意大哥付正安。
“那個男的?你不是說是個女人?”付正安伸長脖子,看著并肩而行的兩人。
“女的那個!”付娘子白了大哥一眼。
“那她旁邊那個是誰?”付正安半坐半站,伸長脖子仔細看。
“我也不知道。”付娘子也欠身半起,仔細看著兩人。
離連廊稍遠,人群不那么擁擠,如意等人從人群中顯露出來,也靠攏了些,拱衛在顧晞和李桑柔周圍。
“大哥,只怕是位貴人。”付娘子拉住準備出去看看的付正安。
“貴人?”付正安皺眉再看。
“他用的是金冠,系的玉帶。”付娘子壓著聲音。
“那怎么了?前街王老爺也有條玉帶呢。”付正安仔細打量著顧晞。
貴不貴他沒看出來,這個人,好看是真好看,怎么看怎么好看,比那個大當家好看。
“那不一樣。”付娘子全神貫注的看著兩人,隨口答了一句。
離人群再遠些,護衛們聚攏上前,拱衛著兩人,往城里回去。
“大哥,我想過兩天就走。”付娘子一直看到看不見了,看向大哥付正安。
“嗯?你看看你又說這話!這都快過年了,過了年再走。再說,你還病著,再怎么,你也得等身子養好了,往建樂城,千里迢迢!
“你得養好了再走!要不然,你讓大哥怎么放心?”付正安急了。
他這個妹妹,隔三岔五的要啟程,他一聽她說個走字,就上火。
付娘子垂著眼,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明天,她就去一趟順風大旗下,她想趕緊啟程,她沒什么病,她就是弱了些,這是要長期調養的事兒,她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