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萬銀子,一半兒是金錠,照李桑柔的安排,裝了兩船,不大兩條船,都是吃水過半,兩只船一前一后串在一起。
“這個,怎么交待的?”潘定江拿著稅銀出庫的押解單,遞到如意面前,問道。
“給大當家。”如意示意潘定江。
潘定江強壓下滿肚皮疑問,將押解單遞給李桑柔。
李桑柔接過,用油紙細細包好,遞給大頭,大頭解開褲帶,貼肉綁在腰上,再系好褲帶。
“我們走了。”李桑柔看著大頭重新系好褲帶,笑道。
如意和百城拱手欠身,潘定江緊擰著眉,不放心的揮著手,“人我都交待好了,聽大當家吩咐,大當家路上要小心哪。”
最后一句話,他沒說出口:船上,那可是八十萬稅銀哪!
李桑柔和大頭上了船,船上二十來個潘府家丁都是尋常船工打扮,拽起錨,將船撐離碼頭,貼著江北岸,在夜色中順江而下。
大頭掌舵,李桑柔坐在船頭,她那把鋼弩和成筐的弩箭放在身后船板上,潘府家丁撐著長長的竹蒿,一趟趟從船頭走到船尾。
兩只船順著江水,又快于江水,飛快的往下流而去。
天色近明的時候,李桑柔指揮著,兩條船泊進一片荒蕪的蘆葦叢中。
眾人安靜的吃飽喝好,安排好警戒,輪流值守,其余各人,各找地方睡覺。
李桑柔靠著低矮的船艙門,半坐半躺,似睡非睡。
金烏西落,滿天星輝下,兩條船撐出蘆葦叢,繼續順流而下。
寅正前后,船過了一處大沙洲,很快,前面一條狹長的沙洲隱約可見。
到黃梅縣城界了。
“靠岸,們上岸吧。”李桑柔暗暗松了口氣,示意潘府諸家丁。
諸家丁一句不多問,沉聲應是,將船略往岸邊靠近些,一個接一個,飛快的跳下船,幾個水性好的家丁,舉著鋼弩,頂著弩箭,往岸邊游過去。
李桑柔和大頭一人一根竹蒿,將船撐離巖邊,搖著櫓,往江對岸過去。
船頭在狹長沙洲前橫斜過去,順流斜往江北,進了通往鶴問湖的狹小入口。
“把燈點起來。”兩條船都滑進了入口,李桑柔立刻吩咐大頭。
大頭從一只大筐里摸出只纓絡纏的亂七八糟的小小琉璃燈,吹亮火折,點著琉璃燈里細細的紅蠟燭。
幾乎立刻,岸上也亮起盞同樣流轉不停的琉璃燈,大頭忙吹熄了琉璃燈,撐著船靠近岸上燈亮的地方。
船撞上爛泥灘,爛泥灘上伸出塊長長的跳板,搭到船上。
李桑柔和大頭一前一后,從船上下來。十幾個壯漢上了船,抽起跳板,撐著船往鶴問湖進去。
李桑柔徑直進了岸上林子里。
“這邊。”一個柔軟的女聲招呼了句,見李桑柔跟上來,轉身急步往前。
天邊露出頭一縷曙光,兩條船緩緩泊進一處莊院的私人碼頭。
孟夫人裹著件灰黑連帽斗蓬,站在碼頭上,船剛剛泊好,孟夫人就往前一步,跳上了船,兩個中年女管事緊跟在孟夫人身后,也上了船,一起進了船艙。
兩個女管事抬開船艙里的船板。
孟夫人看著船板下碼的整整齊齊的金錠,往前一步,踩在金錠上,走了幾步,彎腰拿起一塊。用手指掐了下,翻過來,瞇眼看著金錠底部清晰的大齊荊州關防。
兩個女管事一左一右,伸頭看向孟夫人手里的金錠,看到金錠底部明晃晃的大齊荊州關防,四只眼睛一起瞪大,屏著氣,用力將瞪大的眼睛眨回原樣。
孟夫人轉著看了一會兒,放回金錠,示意兩個管事蓋上船板,走到后面,隨便點了一塊,示意兩個管事打開。
這一塊船板下是銀錠,孟夫人彎腰拿起塊銀錠,轉過來,看著銀錠底部,同樣的大齊荊州關防的標識。
片刻,孟夫人放回銀錠,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兩個管事,“這兩條船,們兩個親自看管,不許人靠近,等我吩咐。”
“是。”兩名管事垂手答應,跟著上了岸,孟夫人徑直往宅子過去,兩個管事各召人手,安排看管。
李桑柔跟著裹著頭臉的女使,進了一處小小的宅院,沐浴換了衣服,上了輛車,從問鶴湖這一邊,繞往江州城。
老車夫趕著車,大頭縮在老車夫旁邊,蜷成一團,睡的呼嚕有聲。
李桑柔在車里,也是睡的香甜,接她的女使坐在緊靠車門坐在車里,半開著車門,看著外面,時不時看一眼沉睡的李桑柔。
她不知道這人是誰,不過,夫人對她很敬重。能讓夫人敬重的人,可沒幾個。
午時前后,車子進了守將府后角門。
大頭打著呵欠,跟著老車夫往后面馬廄進去,李桑柔一身女使裝束,跟著接她的女使,進了孟夫人正院。
“大當家辛苦了。”吳姨娘迎在上房門里,讓進李桑柔。
南窗下的榻上,孟夫人正坐著喝茶。
“夫人剛回來。”吳姨娘轉身跟進,微笑解釋了句。
“一共八十萬兩。”李桑柔拱手,孟夫人欠身。
“大當家真是大手筆。”孟夫人示意李桑柔坐。
李桑柔坐到榻前扶手椅上,接過吳姨娘遞過來的茶,欠身先謝吳姨娘。
“跟夫人做生意,總要拿得出手。”李桑柔一口氣喝了半杯茶,才笑答道。
“大當家這筆生意,要分出去多少?”孟夫人沉默片刻,看著李桑柔問道。
“四十萬。”李桑柔干脆直接的答道。
“那不算多。”孟夫人慢吞吞道,“余下的錢呢,大當家接下來準備做哪樁生意?”
“暫時沒有打算。這筆錢能撐一陣子。
“揚州城的宅子,銀子再多都沒用,人手不夠,工匠更少,一年里用的銀子有限,順風要貼補,可也不至于太多。
“還有一樣,就是棉花,要是能種出來,就要找人改紡車織機,這些都要錢,不過,應該不會太多。
“別的,暫時沒什么用錢的地方。”李桑柔看起來很是輕松自在。
“大當家這是過路財神。”孟夫人看著李桑柔。
“掙錢不就是為了花錢么,這怎么能叫過路財神,難道夫人掙了錢,堆起來不用?”李桑柔笑道。
“大當家做了挺多事,比如這晚報。”孟夫人指了指榻角堆著的一摞晚報。
李桑柔笑著,沒說話。
沉默片刻,孟夫人看著李桑柔問一句,“為什么?”
“嗯?什么為什么?”李桑柔反問了句。
“大當家掙了如山似海的銀錢,再一把一把散出去,大當家自己,用不了幾個錢吧。”孟夫人打量著李桑柔。
“我還真沒想過為什么,這些都是我能做的事,能做么,就順手做了。
“掙來了錢,總要用出去,要不然,銀子都堆在那里,等我死了之后,不也是便宜了不知道誰,要是那樣,還不如在我手里,由著性子漫撒出去。”李桑柔笑道。
“大當家這是要留芳千古了。”孟夫人這句話說的意味不明。
“喜歡聲名遠揚嗎?”李桑柔看著孟夫人,認真問道。
孟夫人沒答李桑柔這句問。
“我很不喜歡。
“聲名揚出去,就很難再自由自在,我還是覺得能自自在在的到處走,到處閑逛,隨心行止,才最自在。
“而且,聲名這東西,活著是累贅是拘縛,死了,真要被人寫了文兒,寫了什么什么傳啊記的,寫進了史書里,那就必定要遭人議論,被人評說。
“一個個的庸貨俗人,用他們的小雞肚腸,鼠目寸光,肆無忌憚的指指點點,說必定這樣,肯定那樣。
“可偏偏又死了,毫無還手之力,實在憋屈。”
“可就算豎了面桑字旗,該知道姓李不姓桑,知道是誰的,還是知道了。”孟夫人失笑出聲。
“有多少人知道?”李桑柔看著孟夫人,“們府上,知道,她知道,楊將軍知道,還有誰知道?”
“軍中裨將,倒有不少知道的,不過,傳說中,女生男相,膀大腰圓,黑臉有須,十分兇殘,還有說愛吃人的,最愛吃心肝。”吳姨娘柔聲笑道。
“挺好。”李桑柔聽的揚眉而笑。
“確實,做生意賺錢,漫撒銀子,都很痛快,揚出了名,卻是又麻煩又累贅。”孟夫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笑起來。
李桑柔沖孟夫人舉了舉手里的茶杯。
“杭城那邊的綢子,這兩天就能到了,大當家就在這江州城盤桓幾天,等綢子到了,一同過江?”孟夫人笑道。
“好。”李桑柔爽快答應,站起來,“能給我找個地方睡一覺嗎?兩夜沒怎么睡了。”
孟夫人看向吳姨娘。
“大當家跟我來。”吳姨娘站起來,帶著李桑柔,推開通往西廂的暗門,再從西廂出去,轉了幾道彎,進了兩間耳屋。
“那扇門外是一個小小的天井,極小,有扇角門,出了角門,就出府了。角門鑰匙在那個抽屜里。”吳姨娘指著耳屋,和李桑柔笑道。
李桑柔謝了吳姨娘,進了耳屋。
耳屋里齊整潔,李桑柔看過一遍,打個呵欠,上床睡覺。
吳姨娘回到上房,坐到孟夫人對面,“剛才要說什么?”
李桑柔到時,孟夫人剛剛回來,換好衣服,還沒來得及說話。
“她送來的八十萬,是荊州的稅銀。”孟夫人聲音低低。
“怎么知道,有印記?”吳姨娘話沒問完,就反應過來。
“嗯。大齊荊州府。”
“那怎么辦?要部重鑄?八十萬兩,只用咱們的人,要好一陣子。”吳姨娘擰著眉。
“這稅銀,她怎么弄到手的?不過幾天功夫。”孟夫人像是在問吳姨娘,又像在自言自語。
吳姨娘看著她,沒說話,她不是要問她,她只是在想這件事。
“他要納的人,看好了?”沉默良久,孟夫人垂眼問道。
“看好了,一個是府衙書辦家姑娘,還有一個,是唐秀才的孫女兒,他說他不是貪婪女色,這是為了子嗣著想,兩個人都是宜生養的面相。
“這兩位,他讓人帶給我看了,都是腿粗臀寬,確實都挺宜生養的。”吳姨娘微微提著心,答道。
孟夫人垂眼抿茶,好一會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他納就讓他納吧,多生養也好,家里又不是有王爵侯爵,只能挑一個承襲,就算他以后真掙到了爵位,那又怎么樣?難道還把這些看眼里?
“他納了抬了的,生就生吧,也不過多幾個人吃喝。
“再說,也不是沒有好處,孩子多了,也省得他總是盯著大哥兒一個人,跟大哥兒說這個說那個,教的大哥兒一天比一天跟咱們離心。”吳姨娘小心的勸道。
“大哥兒心高氣傲,可他的才智膽色,卻撐不起他的心高氣傲,這些年,我越來越擔心大哥兒,擔心他長大了,真要做了官,做了這一家之主,只怕,還不如他父親呢。”孟夫人聲音低低。
吳姨娘神情黯然,垂著眼沒接話。
大哥兒當著她的面說的那些狠話,她從來沒敢跟她提過,她比她更加擔心大哥兒長大之后,真要到大哥兒長大了,做了官,做了一家之主,她和她,該怎么辦?
這些憂慮,她常和她說起,她總讓她別擔心,說有她呢,可她怎么能不擔心呢?
“大哥兒這樣的脾氣,要有人壓著才行。”沉默良久,孟夫人慢吞吞道。
“嗯?”吳姨娘看向孟夫人。
“讓我好好想想。”孟夫人抬手止住了吳姨娘的疑問。
一個月后,在黃梅縣等的急的百爪撓心的陸賀朋,終于等來了江南過來的綢子船。
急急趕回來的孟彥清和黑馬等人,帶回了五六百輛大車,再次裝滿綢子,連夜往回趕。
陸賀朋接到了綢子,卻沒看到李桑柔,大頭也沒在船上,陸賀朋心里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卻一個字不敢問不敢說。
大當家明明說了跟綢子船回來,這綢子到了,船到了,大當家人呢?大頭也沒回來,這是怎么了?
可綢子到了,至少,這生意是好好兒的,生意還做著,大當家的必定也是好好兒的,他不用擔心,一點兒都不用擔心!
幾天后,一大清早,沿著江北岸來來往往的商團,就覺得對岸江州城城頭上的大旗,好像跟從前不怎么一樣,怎么越瞧越像是他們大齊的皇旗呢?
陸賀朋沒看到江州城頭的大旗,城頭換旗當天,一大清早,他就被百城的小廝找上了門,傳了文先生的話:
世子爺已經把江州城打下來了,他的生意做不成啦,趕緊收拾收拾回建樂城吧。
陸賀朋自然認得百城的小廝,目瞪口呆之后,壓下滿肚子的不明白,立刻背著小包袱,急急慌慌往建樂城趕回去。
事兒太大了,啥都別說了,等見了大當家再問吧,大當家肯定什么都知道。
江州城到底是怎么淪陷的,北齊這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就那么幾個人,個個嘴巴緊閉,一個字不說不提。
至于南梁,江州城突然淪陷這事兒,簡直比平地摔了一跤還突然,南梁朝廷從上到下,亂成一團吵成一團,可這城到底是怎么沒的,沒人說得清。
江州城淪陷當天,守將楊文的頭顱就被高高懸掛在城墻之上,楊文投降獻城,那肯定不可能了。
幾個死里逃生的裨將,以及楊文身邊的親衛,說辭一致:
他們都正睡著覺,被一大群蒙面人殺進去,他們赤手空拳,正睡著覺呢!被人家砍菜切瓜一般的殺啊,眨眼就殺了個干凈,他們這樣那樣,總之,都是拼死才逃出了一條命。
至于守城的兵卒,也有逃出去的,他們的說法是另一樣:
他們一回頭,發現北齊人就站在他們身后,刀貼著他們的脖子!
怎么回事?他們不知道啊!
滿城的市井小民,就更懞了,他們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道!
頭天晚上關城門的是梁軍,城頭上是大梁的旗,睡了一夜,早上起來,開城門的就成了北齊軍了,城頭飄著北齊皇旗,要不是城頭上吊著楊將軍的頭,他們還以為是楊將軍獻城了呢!
楊將軍以身殉國,一妻一妾和獨子下落不明,都說肯定是死了,這是明擺著的!
從上懞到下的南梁朝廷遙祭了楊將軍,追封追贈,可這江州城到底是怎么淪陷的,猜測一個接一個,一個比一個入情入理,聽起來個個都對。
楊將軍以下的偏將,個個值得懷疑,家眷沒隨在江州城的,家家被變著法子的又審又問,可偏偏除了楊將軍明確是死了,其它的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帶人接守江州城的是文誠,忙了兩三天,各處初初妥當,文誠才慢慢松出來一口氣。
江州城只怕不用費太多力氣,他和世子爺想到了,可一來沒想到這么容易,二來,沒想到這么快!
他和世子爺不說措不及手,可確實有點兒慌亂,好在,總算一切順利。
“爺,外頭有位婦人,拿了這個,說先給看看。”守門的親衛一溜小跑進來,將一個包的嚴嚴實實,四面都蓋滿封漆的四方小包,捧給文誠。
百城上前接過,手往下沉了沉。
“什么東西?小心打開。”見百城手往下沉,文誠皺起了眉。
“是。”百城應了,小心捧著,放到門外地上,抽出刀,小心的用刀尖挑開。
伸頭看清楚了,百城呃了一聲,一把抓起小包,幾步沖到文誠面前,壓著聲音,“銀子!”
文誠一把撕開,翻過銀子,看著底上的荊州關防的標識,立刻吩咐百城,“請進來。”
一個中年婦人跟著百城進來,恭敬的曲膝見禮。
文誠拱手還禮,“嬤嬤客氣了。”
“先生客氣了,婢子奉了我家太太吩咐,留在這里等先生,有兩條船,要交還給先生。”中年婦人垂著手,恭恭敬敬道。
“有勞嬤嬤了。”文誠欠身,吩咐百城,“帶些人去,把船撐過來。”
百城一聽就明白這兩條船是什么船了,答應一聲,急忙出去召人。
“嬤嬤怎么回去,要我這邊安排嗎?”文誠看向中年婦人問道。
“多謝先生,不用了,我們太太還吩咐了別的差使。”中年婦人垂手退了幾步,出了門,看到百城過來,往外出去。
文誠站在門里,看著婦人裹上塊半舊灰布,夾雜在兵卒中間出去了,對那位未能謀面的孟夫人,再佩服一回。
大當家說,閨閣之中,燦若星辰。此話半點不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