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酒、美人、曼舞,雅樂、縱意、高歌。酒宴上的兩人,舉杯復舉杯,歡笑復歡笑。
明州千竹山教,距離地表八千米深處的礦脈開采區,就是這樣一片資源貧瘠之地,一名煉氣八層連煉氣后期都達不到的宗門修士,卻可以為所欲為,窮奢極欲。
而這些資源,是以不知道多少色目人、昆侖鬼奴性命才開采匯集出來的。
四周有色目人的樂師們敲著鐘磬、撥弦做曲,陳康與張烈坐在各自長桌玉案前舉杯對飲。
四周有穿著紅色薄薄紗衣的色目人少女,圍繞著他們翩翩起舞,柔軟如蛇的腰身,修長玉腿,那紅色的薄紗其實根本什么都擋不住,只是映襯得雪白肌膚更美更好。
“青山巒疊翠,一江愁水。生生世世嫵媚,落花憔悴。竹林已覓盡,盞茶一杯。盼與你共嬋娟,御劍而飛。”
在酒喝得盡興時,陳康忍不住站起來輕歌吟唱,四周的色目人樂師也配合著主人,令情境交融。
“陳師叔吟唱此曲,入情入境,似乎是由心而發的,可是心中有什么不吐不快之事?”基本的人情事故,張烈還是懂得的,他之所以之前不展示顯露,是因為把自己偽裝成一個道癡狂徒,可以省去很多人際交往上的麻煩。但實際上這一世與修士間的交往,比之上一世的群魔亂舞,在張烈而言已經是好應付多了。
上一世的許多人,五內皆虛(抽煙、酗酒、縱欲、熬夜、暴怒),精神薄弱,動不動就要放棄事業,離家遠遁出走,這就是完全駕馭不了自己的欲望,能力與欲望嚴重不匹配。
而這一世的修道中人,即便是魔道中人,也大多清楚自己的幾斤幾兩,因此就好交往太多太多了。當然,修士當中也會有一些妄人,但是在比例上要少得多。
就像眼前的陳康師叔此時縱情高歌,而后張烈發問一樣。
張烈問得很安心,他完全不擔心眼前的陳康師叔會提出什么自己解決不了,或者需要付出太大代價的麻煩,因為修道這個過程,本身就是認清自身,認清世界的一個過程。更何況,陳康能夠做到地下礦脈一區之長,治理一域之地,基本的水準還是有的。
因此陳康師叔此刻要么是單純情緒宣泄,他就算提出請托,也不會是太難的,若是超過這兩個范疇,就說明他這么多年的道行白修了,這個中層管事也是白干了。
“張師侄,我和你提過我夫人嗎?”
“從未。”修士的記憶力很好,張烈轉念之間便確定的回道。
“是啊,是啊。怎么會提及,怎么會想提及呢?我的那位夫人,是一位很純粹的修道之人,當年她之所以會嫁給我,也是因為我們陳家在宗門內有些根基,可以供給她更好的背景,更加充分的修煉資源。”
“這些事我當時就知道,我當時就知道的。可…可是我當時覺得,結發夫妻!十年幾十年的朝夕相處,我們還生兒育女,這么多年下來,就算抱在懷里的是塊鐵,也該捂熱了吧?可是我錯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當一個人想醉的時候,他總會醉得更快一些。
“結發夫妻,并不是睡在一處,稱幾句相公、叫幾聲夫人,便是夫妻了。什么是夫妻?是要心在一塊,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想要彼此間共同的這個家興旺發達,這才是結發夫妻,這才是家啊!”
“而不是你采補我,我采補你,除此之外,連多余的話都沒有…我和我夫人,純是為修道捏在一起的,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周顯龍啊,至少他曾經抱過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塊玉,一塊鐵,就他媽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借著自己的酒勁,抒展胸中怨怒,陳康跌跌撞撞得腳步虛浮,張烈過去扶他,道:
“陳康師叔,您喝醉了。”
“我沒醉,沒醉,你讓我松快一下。”猛烈得一擺手臂,陳康甚至下意識得動用上了法力,可見其心情之激蕩。
張烈被陳康振臂揮退開了,然而在這個時候,陳康之前懷中的那兩名美姬卻左右擁了上去,不顧陳康周身的法力激蕩,哪怕被震得內腑受傷口鼻溢血,卻依然用自己柔軟的身體抱住陳康。
她們在竭力撫慰這個男人,受到的傷痛。
“有的時候,我會懷疑我和這些色目人,才有真正的感情,盡管她們的壽命那么短,盡管她們美好的年華也只有那么幾年。”稍稍平復下來的陳康,輕撫著自己胸前一個已然受傷美人兒的脖頸,眼神中閃過了憐惜之色。
“盡管,我知道她們僅僅只是依附于我,利用于我……”
“不,主人,我愛您,我的身體與靈魂都是您的。”色目人美姬抬起頭有些哀傷地看著自己面前的主人,然后她伸手抓起一旁的玉質酒器,直接在桌角處砸碎了,拿著鋒銳之處就往自己的咽喉上捅。
這種發力運勁是真捅,只要一個阻止不及,立刻就是香消玉殞的結局。
然而美姬的手腕被陳康一把抓住了,陳康深深得看了面前美姬的雙目一眼,這一刻他的眼神無比清醒,然后突然又笑著言說道:“美人兒,我不用你為我死,我要你為我活著,好好活著。”
哪怕明明知道那是虛假的,畸形的,因條件而產生的愛,但會被這樣的愛深愛一輩子,又有多少人可以拒絕這樣的誘惑?
因為陳康的這一番失態,張烈也大概明白了陳康師叔的家庭情況,一心修道的陳夫人、舔…呃,用情至深的陳師叔,外加一到兩位有靈根資質但資質并不怎么好的兒女。
陳康師叔之所以會在地下礦脈不顧火炎地煞侵蝕,做礦師做一輩子,恐怕也是有著一種逃避心理,不過現在再解析這些已經沒什么意義了,他已經逃避一輩子了。
就在這時,似乎還是處于醺醉狀態的陳康開口說話了:“師侄,呃。你小子一向是無求不來的,說吧,這一次是怎么一回事,只要能幫的,師叔我一定會幫。”
“事情是這樣,張烈想求取一處地煞濃烈之所,請師叔指點迷津。”陳康是在地下礦脈待了一輩子的地頭蛇了,他必然知道這方面的訊息,即便不知道,也必然知道誰知道,直接找上他,哪怕要喝一頓大酒,也可以省去許多的麻煩。
“地煞濃烈之所,師侄你想要修煉凝煞之法啊?有志氣,師叔服你。來,我這就為你修書一封,你去找天部的引煞司曲通司長,那小子是我老酒友了,他還欠我許多人情呢,你就告訴他是陳康讓你找他的,他要不把這件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我跟他翻臉。”
陳康一說要修書一封,立刻就有仆人取來筆墨紙硯,待墨水被磨開之后,陳康執筆唰唰唰得寫下一封信,根本就沒避著張烈,信上直言讓天部司長曲通幫助自己的師侄張烈,否則跟你絕交,之前欠你的靈石也通通都不還了。
“好了,去吧,我也知道你根本就沒興致陪我這個酒瘋子,速去速去,我要開無遮法會了,你若是不留下參加,就趕緊走。”
眼看著陳康都已經開始解褲子了,張烈只好苦笑著告辭離去。
然而,在張烈離去之后,陳康揮開四周真以為主人要開無遮會的眾多美姬們,有一些寂寞得坐回自己的位置,開始一杯一杯地給自己斟酒,舉杯獨飲。
(這個張烈還要在地下礦脈呆上四年,也不知道我積攢下來的人情,未來能不能幫得上凡兒的忙。可我,能做得也只有這么多了。)眼前又浮現出自己妻子兒子,到陳康這個年紀,成為他一輩子心病的妻子反而形貌漸漸模糊了,只能兒子陳凡的形貌越見清晰。
(我也許這輩子都無法超越你了,但至少我的兒子,可以,一定可以。)
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陳康舉杯獨斟之際,突然,之前那名口角溢血的色目人美姬撲上來,她拿起酒壺,咕咚咕咚咕咚灌入到自己口中,然后壓抱著陳康一同倒了下去。
兩人,滾作了一團。
從很多年很多年起,自己的使命就是服侍眼前這個男人,讓他對色目人生出好感,產生憐惜之情。
但是,這么多年過去,美姬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但她卻知道,自己也許真的愛上了眼前這個,會非常寂寞獨自飲酒的男人。至于這到底是自己感情還是任務,已經完全混淆了,難以分清。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其中的天部,并不是負責礦物開采的部門,而是專職負責:戰斗、守衛、布陣、煉丹、制器、勘探尋礦,疏導煞氣的部門,共分為:天劍司、地脈司、丹器司、引煞司四大部門。
因此,天部天字區除區域使以外,還有四司長,不過天字區沒有區長,每一位司長都擁有著等同甚至更高于各分區區長的實權。
本來,像引煞司司長曲通這樣手握實權修士,普通宗門修士想要見上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然而張烈是宗門真傳弟子,其地位特殊超然,因此想要見到天部四司長之一的曲通,卻也并沒有多么的困難。
地下礦脈核心區,天部引煞司。
“混蛋老陳頭,上面調下來一位煉丹師,他自己偷偷摸摸藏起來了,現在好處吃干抹凈了,遇到了解決不了的事情才想到我,這種人我就應該跟他絕交…不過考慮他還欠著我好幾百的靈石,像這種老無賴我也惹不起他。唉,真是頭痛啊。”看著手中的引薦信,曲通笑罵搖頭,雖然是這樣說,但是也能夠看出此人與陳康的關系的確是極好。
曲通穿著一身藍色的宗門道袍,他的身軀有些圓滾滾的肥胖,一團和氣的樣子看上去就好像凡間世俗中的商鋪掌柜,更多過像一名修仙者。
然而能夠做到天部四司長位置,長年被宗門以大把大把的靈石供著,必然有過人之處。他們普遍的年供都在五百下品靈石左右,遠遠比一般宗門真傳弟子的更高,甚至略微超過了宗門以外,那些修仙家族筑基仙師的的年供。
天部四司長的位置是要負責許多專業性極強的工作的,并不像許多穩定地區區長,無論放誰在那管理都區別不大,既不可能變得太好,也不大可能變得太差。
除天以外的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這十五個字的下設開采區、區長位置,是最適合安插無能親信的,但是在天部就不成了,因為無論是戰斗、布陣、煉丹制器還是勘探引煞都是專業性極強,稍不注意甚至就會死一地人的工作,大多數修士是真的干不好。
“曲前輩,這是晚輩近期煉制的一些幽求丹,因為是初學乍練,許多細節之處處理得很笨拙,曲前輩略作指點一二,待我精進之后還會再次請教前輩的。”不同于師尊韓諾那邊的人脈陳康,在面對曲魂時張烈除信件以外,還奉上了價值一百靈石左右的幽求丹,反正暗中扣下來的那些丹藥自己也煉化不盡,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曲魂并沒有拒絕張烈的丹藥,他打開瓶塞微嗅、觀看了一下丹藥的成色,看向張烈的目光越發溫和了。
“如果你僅僅只是一名宗門真傳修士過來,那么我會按照宗門規定處理此事,你想找一個地煞區修煉功法,需要付出一定的宗門善功貢獻,因為那些地煞同樣屬于宗門資源。”胖胖的司長曲通先是這樣言說話語,然后他在注視張烈片刻之后,見面前年輕人的神色毫無變化,這位曲司長突然就笑了:
“但誰叫你是陳康的師侄呢,跟我過來。”言說著,曲通招手引導張烈走到一幅地圖之前,指向地圖上的一處位置。
“你可以把地煞視之為地上的洪水,如果完全沒有水那當然是一場災難,但如果洪水決堤的話,那也一樣是一場災難,因此我們引煞司的工作便是監控地煞走向,同時在其產生危害之前,對其進行疏理導引,以避免影響礦石開采。你看看這里,這里便是剛剛才勘探出來的,一處火炎地煞極為濃烈積蓄之地,根據我們的估算,如果不做處理的話,用不了十年這里就會爆開,進而引發連鎖反應導致大規模火山爆發。”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會先去天劍司接一個臨時的清剿妖獸任務,因為這片區域盤踞著不少妖獸,清剿妖獸是天劍司的職能范疇。然后再來我們引煞司,接取一個輔助導引地煞的任務,這處地煞不僅不屬于宗門資源,并且積蓄百千年精純暴烈,將之消彌算是宗門大功。”
“這兩個任務都處理難度不低是需要冒生命危險的,因此接取完成的話可以賺到大概一到兩千小善功宗門貢獻,天劍司那邊我不大清楚,但我這邊是按照你的任務完成情況與貢獻程度來決定善功獎勵的。”
引煞司司長曲通的一番話語,讓張烈迅速明白過來,并在心中再一次感慨朝中有人的好處,明明是同一件事情,懂得相關規定的人肯幫你和不肯幫你,這就完全是兩回事。
張烈若是沒有通過陳康的關系獨身前來的話,曲通即便不敢得罪一位前程遠大的宗門真傳弟子,他也大可以公事公辦,張烈想要凝煉大量地煞之氣,也要消耗自己不少的宗門善功貢獻,最麻煩的是若是現在沒有宗門善功貢獻的話,還要去完成各種宗門任務,以積攢善功再兌換宗門的地煞資源。
而現在,同樣一件事情卻變成了張烈接取并完成宗門任務,清剿妖獸、消彌地煞,整個過程中不但一點善功都不用花,反而還賺善功,這里外一進一出就是幾千善功了,幾千善功等于幾千靈石,即便是在筑基境修士看來這也已經是一筆大錢了。
并且整個流程完全是合理合法合乎規則的,世間之事便是如此,正視規則,利用規則,掌控規則,更容易順勢借力,扶搖直上。
當然,打鐵還是需要自身硬,張烈若非是張烈,也絕不會這么容易就可以借到陳康與曲通的力量。
“我與天劍司的王司長關系一般,因此你過去接任務我就不給你寫推薦信了,你按照正常流程接下清剿那片區域妖獸的任務中就行了,不過你雖然宗門弟子,但還是要小心一些,雖然按理來說不會有什么危險,但那畢竟是廝殺。你如果是一名純粹的煉丹師的話,這活你干脆就別接了,只接第二個引煞司的任務也可以賺到一筆。”
“這個…對于劍術,晚輩我還是略有幾分自信的。”背負著畫軸,張烈向面前的前輩施展道禮,然后他告辭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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