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位禁厭師抬手,十指輕舞,緩慢結印,在昏暗的宮殿中,晉王的腳尖緩緩離地。
晉王垂死掙扎,他想要掰下掐住了自己脖子的“手”,然而雙手觸摸到的脖子空空蕩蕩,根本別無他物。
“救…”他翻起白眼,將手伸向馮嫣。
然而馮嫣并未看他。
御座上,孫幼微冷聲開口,“告訴朕,在朕‘自行決斷,平息天怒’以后,你們打算做什么?”
晉王的喉中傳來一陣氣泡音,孫幼微稍稍抬指,先前抬手的禁厭師目光垂落,晉王的腳尖再次落在地上,然而緊縛在他脖子上的力卻并未松懈多少。
晉王的臉變成了豬肝色,他的脖子被自己的手撓出一道道血痕。
“再松一些。”孫幼微低聲道。
晉王終于勉強能夠呼吸,他驚恐地望著御座上的女帝和此刻暗淡的宮廷——他的援兵根本就不見蹤影。
眼前除了女帝與馮嫣,就只剩站在太初宮兩側的禁厭師像是廟宇中的無情塑像,一動不動地站在明與暗的交界。
“母親…”
“回答朕。”孫幼微的手指輕輕抹擦著自己嘴角的血跡,“你們打算做什么?”
“…離開,洛陽。”
“哪些人?”
晉王說了一串姓名,孫幼微目若死灰地聽完,點了點頭,“雨這么大,你們離了洛陽,又要去哪兒?”
“兒臣昨夜…昨夜夢中遇得仙人,說血雨再過七日就會停,屆時——”
“哪個仙人?”
“兒臣不認得…”
“夢里聽來的消息你就信了?萬一七日后雨根本不停,你又初到洛陽,若是有人趁你對此地并不熟稔伺機作亂,你又怎么辦?”
“那不全是夢…”晉王艱難地回答,“兒臣,兒臣還見到了…太祖…夢里…他還告訴兒臣,今日妖邪會…起勢力…結果今日果然就…
“母親…母親…”晉王喉嚨中擠出痛苦的低聲呼喊。
孫幼微舒了口氣,她面無表情地靠坐在龍椅上,“好了。”
一陣詭異的擠壓聲在馮嫣耳邊響起,她臉頰微熱——有熱血突然濺了她半身。
太初宮的光又恢復了以往的明亮。
馮嫣聽見四周的宮人驟然驚呼——在這些宮人眼中,晉王上一刻還不可一世,下一刻就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馮嫣側目向四下回顧,方才還在太初宮兩側列隊而站的禁厭師,如今已經了無痕跡,不知退去了何處。
在宮人的尖叫中,半身是血的馮嫣再次仰頭,孫幼微也望著她。
過了一會兒,孫幼微用沙啞的聲音命令道,“不必召醫。”
宮人們遲疑而驚懼地望著女帝,又聽她說,“都退出去吧,留馮嫣一個人在這里。”
“是…”
“把晉王拖出去。”孫幼微輕聲道,“再有想擅闖太初宮的,讓他們看看下場。”
宮人們唯唯諾諾地照做了。
殿門從外面關起。
“過來。”孫幼微低聲喚道。
馮嫣起身,她面色平靜地走到孫幼微身旁,并在女帝的示意下,在御座旁的一處軟席上坐下——在過去,這一般是浮光的位置。
孫幼微的臉色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蒼白,她的眼睛死死釘著馮嫣,“那封遺詔,你也看過了?”
馮嫣搖頭。
“…那你先前說,即便傳言是真的,也不會覺得朕有什么地方做錯了,是什么意思?”孫幼微的聲音稍稍低沉,“你是說,什么傳言?”
“就是方才晉王殿下提及的那些傳言。”馮嫣答道。
“你從何處聽來的傳言?”
“沒有誰,只是我自己猜的。”馮嫣答道,“先前聽天師說,您順著殉靈人留下的巖洞,在長安底下準備了一處導引靈河的暗巢,臣就覺得疑惑,再想起您在幾年前就征召了我的幾個弟弟在長安做事,機密到連我也沒有透露,我想,關于六符山,您知道的可能比我姑婆更多。”
“…就這樣?”
馮嫣點頭,“就這樣。”
孫幼微意味深長地望了馮嫣一眼,而后又慢慢將目光移開——在她與馮嫣的交鋒之中,如果說有什么她無法掌控或落于下風的地方,大概就是當馮嫣的表現足夠平靜之時,她無法判斷馮嫣究竟說的是實話,還是在撒謊。
但孫幼微此刻暫時不想計較這些。
她有些累了。
望著眼前不遠處地面上拖得長長的一道血印,她低聲道,“那你為什么覺得朕沒錯?”
“帝王的是非功過一向只有給后世來評說,臣不愿置喙…臣也不懂這些。”
孫幼微的身體輕輕顫動了一下。
“…你見到馮黛了?”女帝忽然問。
“嗯。”
“她同你…”孫幼微的呼吸略一凝滯,“都說了什么?”
“陛下能否先告訴我,當初為什么不肯將靈河的事情公之于眾?”
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孫幼微冷聲道,“若洛陽能平安無虞,那其他地方也就不會遭險。若洛陽保不住,別地做什么能擋得住六符山下的妖邪?公之于眾…除了叫人恐慌,引起動蕩,又能有什么益處。”
馮嫣靜靜等待著孫幼微的下文,然而孫幼微似乎已經不打算說更多。
盡管這個理由也說得過去,但馮嫣能夠感覺到,這顯然不是孫幼微心念的全部——女帝還有什么沒有說。
太初宮門外傳來一陣隱隱的喧囂嘈雜,似是有人群在慢慢聚集,而所有人都不敢大聲說話,只好低聲交談,發出嗡嗡的聲響。
馮嫣沉默了一會兒,試探著道,“…您是害怕,這件事到最后,會牽連出當年遺詔的事嗎。”
孫幼微的聲音再次有了波動,“夠了…馮嫣,到此為止。”
馮嫣眼中泛起驚訝。
“難道陛下也覺得,如今的情勢,是您招來的天罰——”
孫幼微的眉頭擰緊,“不要逼朕…”
馮嫣,望著眼前像是真的被人抓住了軟肋的老人,她忽然明白這些年來孫幼微身上一些近乎神經質的反復是因何而來。
“如果這些年來,陛下頭上都懸著這把劍,那今日…您可以把這些負累放下了,”馮嫣輕聲道,“事情的因果…早在您降生以前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