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行貞與馮易殊踏上歸程不久后,風雨中驟然傳來聲色蒼茫的琴響。
魏行貞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回頭,遠處小屋的輪廓在雨幕中似有若無。
那琴聲中自有一股浩然之氣,仿佛極深暗夜中猝然升起一團飛焰,在觀者以為焰火一閃即逝的時候,其下熊熊烈焰才姍姍來遲,進入所有人的視野。
這首琴曲魏行貞從未聽過,只覺琴聲如刀槍劍戟,又如驚濤拍岸,這放任恣意的氣勢如同山海相會,令他一時忘我。
恍惚間,魏行貞感覺自己似乎回到了千年以前,回到與故友烹茶奏琴的冬夏春秋。
——在彈琴的人是誰?
“姐夫?”
馮易殊的低聲呼喚讓魏行貞突然回過神來,他看向抱著阿予的五郎,很快回想起眼下要做的事。
現在不是聽琴的時候…
“走。”魏行貞迅速回答。
在浩渺的天地間,兩人一前一后,在大雨間穿越群山,身后樂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直到徹底與雨聲融匯。
“放箭!!”
向北的城墻上,陳恒一聲令下,數不清的除妖矢從城樓密集的箭窗中射出,帶著靈力的箭矢在夜色中泛起青白色的微光,它們先向上爬升,如同暗夜流星在空中劃過一個彎弧,在抵達了各自的最高點之時,已飛射出幾百步遠。
而后,箭雨向下沉落,飛向遠處自濃黑妖霧中幻化出的魍魎。
箭矢射落之處,濃霧滌蕩,魍魎瞬間灰飛煙滅。
然而散去的濃霧片刻之后就卷土重來——陳恒站在城樓的最高處,目光始終凝望著遠處的妖霧變化,他拿捏著每一輪進攻的時機,一旦黑霧魍魎靠近至對洛陽威脅的距離,就立刻開始釋放下一輪的箭雨。
忽地底下有人大喊,“大人…好像有人過來了!”
陳恒也看見了遠處影影綽綽的兩個人影,他們在彌散著妖霧的地界不急不緩地朝洛陽的北門走來。
“不要掉以輕心!”陳恒呵斥道,“戊字隊警戒!”
大雨中,蹲在南側頂層箭窗后頭的弓箭手們將箭矢對準了來人。
那兩人的影子漸漸由模糊變得清晰,在黑霧與血雨中,城樓上的守衛們逐漸看清了來人——那是一個撐著傘的少女,扶著她年邁的婆婆。
妖霧中的魍魎不知為何,竟視她們如無物,并不發起進攻。
“她們走過來了!大人!!”
陳恒沉聲道,“警告她們,不要再靠近了。”
很快,從城墻外榕樹與榕樹枝椏的間隙中,十幾支箭矢穿縫而過,向著遠處的少女和老人射去。
祝湘與自家婆婆停下腳步,那十來支羽箭落在她們身前幾步遠的地面上。
“婆婆,他們好像不想讓我們過去。”祝湘顰眉道。
老人仍像從前一樣瞇著眼睛,她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干癟的嘴唇,“別管他們,接著走。”
“好嘞。”
城樓上的守衛們凝視著遠處停下的人影,不一會兒,所有人的表情都轉向驚詫——那一老一少在短暫的停留以后,又再一次向著城門的方向走過來了。
“…放箭!”陳恒又一次下令。
然而這一次,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是,少女和老人的身影突然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中,她們像一道飛快閃過的影子,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頻繁地被不同的人注意到,但所有人能捕捉到的畫面都只有一瞬。
弓箭手們往往才舉弓,兩人的身影就再次不見。
“喂——”一聲清澈的叫喊突然成城門下傳來,“開門吧!放我們進去!”
城樓上的士兵稍稍探出頭,“你們是什么人!從哪兒來的?”
“我們是巫山人士——”祝湘大聲回答,“我和我婆婆都是鐵匠!我們來找馮嫣——”
趁著這一問一答的功夫,陳恒也已經趕到城樓的正門上頭,他聽見了底下人“來自巫山”的回答后立刻皺起了眉頭。
“巫山在洛陽南面,你們如何從北邊來?”
“哦,”祝湘答道,“因為我們剛從六符山回來——”
話音才落,又是一陣箭雨落下——聽見“六符山”幾個字,上面的人似乎壓根不打算交涉。
祝湘與老人連忙向前一步,走進了城門的陰影中。
她側耳傾聽,而后在老人身邊道,“里頭好多人跑起來了,感覺是在準備一會兒出來捉咱們。”
老人拄著手杖,微微仰起頭沉默了一會兒。
“參商…離我們不遠了,”老人喃喃道,“就在這里等等吧。”
“嗯,好。”祝湘點頭,她也感覺到了參商正向著這邊快速移動,想來是那位持劍者也在往洛陽趕。
不一會兒,城樓上又接連飛出幾陣箭雨,城樓下的視野幾乎全都被榕樹給擋住了,但在一點極窄的樹縫中,祝湘還是看見一道金色的繩索——那繩索的速度快得驚人,驟然在遠天的妖霧中撕開一條裂縫。
“來了。”老人望向北面。
“魏大人——!!”祝湘震聲大喊,在城門下的空曠之地激起巨大回聲。
不一會兒,果然有兩人一前一后躍過巨榕,走在前面的是魏行貞——這個祝湘認識。在魏行貞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人,懷里抱著一個女孩子。
祝湘一眼就被他繞在手腕上的金繩所吸引,方才令她驚鴻一瞥的金色繩索應該就是它了。
有許多除妖師都喜歡將繩索作為武器,因它收放自如,但這條束妖繩質地極其特別——祝湘甚至一時間說不出它特別在哪里,但就是能確信這玩意肯定來歷不凡。
“你們怎么在這兒?”魏行貞著實有些意外,“沒有回去嗎?”
“上次分別前都說過了呀,我婆婆想去六符山親眼看看。”祝湘答道,“所以這段時間,我們就——”
“魏大人。”老人緩緩走到魏行貞跟前,“您…可否再彎下身來一趟?”
魏行貞沒有多問,在老人跟前蹲了下來。
老人伸手觸碰魏行貞的額頭,并再次睜開眼睛,又很快收回了手。
魏行貞重新起身,“怎么了?”
“果然,”老人喃喃著道,“…您的參商之印,又多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