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瑕盈的目光突然生出疑惑,馮嫣稍稍歪著頭,“為什么這樣看著我,這不是你一直在做的事嗎?”
瑕盈張口,又沉默,他再次看向周圍。
“這里是…”
“我聽祖母說,這里是生與死之間的狹間。”
瑕盈呼吸一滯,他出神地沉默了一會兒,才又看向馮嫣的眼睛。
“你是…馮嫣。”
這問題的答案實在太過明顯,馮嫣沒有回答,只是用“不然呢?”的目光看著瑕盈。
瑕盈垂眸而笑,他終于意識到這并非是他自己的夢境——他只是又一次來到了天道留給信使的棲息之地,而馮嫣剛好也在這里。
“是你啊…”瑕盈喃喃笑道,“好久不見…”
馮嫣一言不發地望著瑕盈的身體——他的手、頸脖、臉頰…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像映照著夕陽的水面,漸漸顯露出一種透明的質地,和馮黛消失前的模樣如出一轍。
馮黛說,當她在人世間最后的一點力量也被姑射掙開,那就是她徹底墮入死域的時候。
而今在瑕盈身上發生的,似乎也是同樣的事。
“…你也要消失了嗎。”馮嫣問道。
“嗯。”瑕盈閉著眼睛,重新調整呼吸,過了許久,他側目望向馮嫣,“…所以,是打算怎么殺死天道,要殺死哪個天道呢。”
“除了姑射,好像也沒有別的人選了,”馮嫣低聲道,她忽然莞爾,“到最后,我們殊途同歸了。”
瑕盈沒有什么反應。
馮嫣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么伏羲明明覺得姑射要死了,到最后卻讓她逃了出來?”
瑕盈點頭。
“怪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吧。”馮嫣道,“當年伏羲先是意識到天道的盛衰與人間的善惡之勢有關,而后又琢磨出了以人的六種靈屬封印天道的陣法,于是在姑射飛升前不久,他在人間投下數不清的天災,引姑射回頭,將她捕獲。
“只是他沒想到姑射反抗的意志會那么強烈,寧可和他同歸于盡,也絕不做一只被豢養在河塘里的鮫人,他別無辦法,只能將姑射當場誅殺——彼時二者之間的天道輪替還差最后一環,伏羲干出這樣悖德離心的惡行,姑射又怎會繼續將他視為自己的繼任者呢。
“仍頂著天道之名的姑射,依舊是此間世一切靈力的本源。伏羲舍不得自己的一身修為,不敢放任她消亡,又怕姑射死而復生,所以在姑射死后不久,他將其分尸在十二域,以此維系世間的靈力…”
馮嫣看向瑕盈,“這個故事你知道嗎?”
“…不知。”瑕盈輕聲道,“這是…你祖母同你說的嗎。”
“是啊,”馮嫣應和道,“我聽這個故事的時候,一下就想起你和我講山鮫的那晚,當時你說,覺得這樣不好,山鮫應當變成無藥可解的毒草——如今看來,確實是應了這番話。”
瑕盈眉頭緊皺。
馮嫣又接著道,“正因為十二域中囚禁著姑射的血肉,所以域外的靈力遠遠比中土充沛,但伏羲仍不能掉以輕心——姑射的神識仍在人世間流竄。他只能不斷地在人間挑選信使,將轉生的姑射一個個除掉…直到馮稚巖出現。
“一個像馮稚巖這樣的漏網之魚,能在人間掀起那樣厲害的弱水之災,是伏羲萬萬沒有想到的。在馮稚巖開始葵水以后,姑射在她體內漸漸覺醒——還好,這一次伏羲反應夠快,趁著姑射還未完全脫離馮稚巖身體的時候,召孫叔同為信使,將她連人帶骨,壓在了六符山下。”
馮嫣低聲道,“孫叔同即位以后,天道命他前往六符山中。在那里,他抱出一個女嬰,賜姓馮——那是伏羲從姑射身上剝離下的嬰孩,身上流淌著姑射的血脈。
“此后,為了徹底抹去馮稚巖的存在,孫叔同又編纂了馮家圣祖沉河的故事,說這孩子是圣祖留下的唯一后人…那些禁厭之事一向秘密,帝王如此昭告天下,朝臣也無法質疑。
“從那時起,馮家的女兒們開始了她們守護中土的使命。”馮嫣輕聲道,“但即便登上九五至尊,孫叔同也依舊只是一個凡人,他害怕伏羲,害怕姑射,甚至害怕身邊那個漸漸長大的女嬰,他從天道那里知曉了馮稚巖的轉生,此后看身邊所有人都覺得可疑。
“朝臣中誰家生了女兒,不論當日是起風還是落霞…亦或者是別的什么風吹草動,都會激起他的恐懼和懷疑,盛元年間的最后十幾年,他在朝中大肆清洗,在當時沒人知道為什么…現在想想,好像理解了。”
“至此,伏羲終于將姑射完全掌握在手中。”馮嫣低聲道,“十二域中的骨肉,六符山中的神識,都在他的視野之內了。他開始思索徹底毀滅姑射神識的辦法——只有走完這最后一步,他才能真正高枕無憂。”
故事的脈絡,從這里開始終于在瑕盈這里接上。
恍然間,他看見了自己作為拼圖的一角,在整塊畫卷中所處的位置。
他想起姑射曾告訴他的一些只言片語,譬如在上一世,伏羲曾想以魏行貞鑄劍,但因魏行貞未能成功殺死馮嫣而失敗了。
而這一世他被伏羲選中,沿著天道曾走過的道路,再一次開始對姑射的圍剿。
馮嫣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她望著瑕盈,“我聽祖母說,有一件她死后才明白的事情,你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了。”
瑕盈不解,“…什么?”
“伏羲一直以為,既然天道厭惡世間的罪惡,那么用人間的恐懼、哀愁、生離死別之間的強烈痛苦作引,大概最能鎮壓得住姑射的神識——大部分的馮家女兒們都是如此。
“但你選了另一條路,你向殉靈人展示了上一世的末日景象,你讓所有和你一樣相信姑射是世間妖邪的人,都心甘情愿地獻出自己…盡管這一切都是伏羲的謊言,但它們確實起了作用。”
馮嫣輕輕瞇起了眼睛,“在所有馮家的女兒中,我祖母馮黛的震懾之力最為強盛,死后二十余年都壓得姑射不得喘息,原因…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