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穿空,在山崩地裂的亂景中,眾人不斷踩著碎石,逃離正在瓦解的土地。
魏行貞松開口,黃鼬跌落在馮嫣的懷中,蜷成了一團。
魏行貞松了口氣,他飛快地去到了不恃身旁,兩撥人終于匯合,一同向著洛陽方向前進。
在他們身后,原本靜凝的云層再次激蕩起來,遠處傳來一聲奇詭的長嘶。
這長嘶不像人,不像獸,不像妖物,甚至不像是這世上應有的聲音。
它從地底的深處傳來,讓每一個聽見它聲音人都忍不住從心底升出一陣惡寒。
大地仍在碎裂之中,但震動的幅度卻漸漸式微,魏行貞一行不敢怠慢,仍用最快的速度回程,然而很快,他們就看見了新的異象。
無數漆黑的沙石從遠天向他們的頭頂流瀉而來,它們組成了十二條空中的沙河,蜿蜒著,奔騰著,向著此方匯聚。
紀然仰頭望著這些懸空的黑色河流,望著它們從遙遠天邊不斷靠近,流過自己的頭頂,流向他的身后。
他的目光也追隨著空中的河流而去,直到看見這永生永世他都不回忘卻的一幕——
遠處,漆黑的六符山像一具慢慢舒展的身體,十二條黑色的河流涌向她,漸漸組成她手腳與身體,組成她的五官與長發。
那些深深刻在她身體中的訓誡與污蔑化成金色的鎖鏈,發出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它們緊緊銬住了新生的手腳,纏住了向上的頸脖,將凝結中的山石再度絞碎,黑色的尸塊嘩啦啦地墜落,掀起遮天蔽日的塵雨。
被黑色刺青覆蓋的人再次起身,碎石拼成她的手與足,河流重塑她的心與眼,她終于掙開了眼睛,再一次望見這山巒起伏的天地,感受到濕潤的風澆淋她的手腳。
她頓開金繩,扯斷玉鎖,剝開漆黑的表皮,想揭下將那些深深淺淺的銘文——然而那些漆黑的銘刻卻越來越深,直到她自己搓斷了自己的手臂。
那聲非人的長嘯再一次響徹穹宇,叫得所有人心中顫抖,那聲音中帶著強烈的痛苦和復仇的快意,一次比一次激烈。
“不要再前進了!馬上在前面的榕樹停下!”魏行貞大聲道。
不恃立刻照做。
幾乎就在他們躲入榕樹枝葉的時候,血雨落了下來。
天地掀起腥風,瓢潑的大雨驟然而至,雨點砸落在地表,砸落在榕樹的枝葉上,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每一個人都繃緊了神經。
小七臉色蒼白地望著遠處的黑色人形。
“那是…什么…”
“夜半之域是左手,雞鳴之域是右手,平旦之域是右手,日出之域是右腳,食時之域是軀干,隅中之域是眼睛,日中之域是心臟,日昳之域是舌頭,日入之域是毛發,黃昏之域是經脈,人定之域是子宮…余下所有的臟器,則全被丟入了晡時之域。
“姑射是此世的天道,伏羲不敢讓她完全死去,又怕她卷土重來,就將她肢解以后的身體拋灑在十二個時域,你看到的那些山巒、河流、泥沼…都是姑射的身體化成的。而被剜去眼睛、割掉舌頭、剃去頭發的頭顱,就是六符山。
“而姑射的靈識,就在她的天頂中。”
馮嫣微微側目,“天道…也有靈識?”
“有。”馮黛低聲道,“天道不僅有靈識,也有憂懼,有喜樂——人是天道依據自己的模樣所造,天道有的,人不一定有,但人的一切,都能在天道身上找到本源。”
“竟是…如此。”
“我小時候經常覺得奇怪,”馮黛低聲道,“草木想要晉位成妖,幾乎是九死一生,千難萬難,而人則容易得多——過了十一二歲的年紀,該覺醒的也就覺醒了,根本不必花什么力氣,我拿這個問過很多人,沒有人能給我答案,直到我死后,遇見姑射。”
“姑射告訴您答案了嗎?”
“嗯。”馮黛點了點頭,“這世間修士的靈力,都來自于她與伏羲,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天賦,所以也就映照在了人的身上,民間有說法,說人要修行,生來就有五百年的道行——倒也不假。”
馮嫣微微瞇起眼睛,垂眸望著眼前斟滿的茶。
馮黛又接著說了下去,“雖然被壓制到如此地步,但姑射依舊有一些散逸在世間的神識在不斷經歷轉生,最近的一個,是馮稚巖。”
“轉生…”馮嫣重復著這個于她而言還有些陌生的詞匯,“我不太明白…”
“就好像這捧黃沙。”馮黛抓起近旁金色的流沙,她用力碾握,一點點細膩的沙粒從她指尖滑落,“但凡有這一點流落在外的零星沙粒,姑射就能以此為新的內核,重新蘇醒。在馮稚巖降生以前,所有的天道信使都只做一件事——”
“殺嬰?”馮嫣試探著開口。
“嗯。”馮黛笑了笑,“阿嫣果然聰明,一點就明白。姑射的每一次轉生都驚天動地,不是天上出現了祥龍,就是深夜的枯井中冒出金光,有時是山林中出現了麒麟又或是二頭、三頭的巨蟒之類…馮稚巖那次,則是凜冬時節凌霄花開。
“但那一年的信使,心軟了。”馮黛輕聲道,“那人向伏羲說了謊,當時村民們非常喜歡這個和祥瑞一同降生的孩子,家家戶戶輪流看守著她。
“于是信使便向天道說,他用別處找來的孩子換走了被村民視為祥瑞降生的馮稚巖,并且已經將她處死。然后,他用一個早夭的孩童到了伏羲那里交差。
“人一死,那縷靈識就消亡了。即便是伏羲也不能從嬰孩的死尸中推測姑射有沒有在這里待過,他必須留心世上的新生異象,以免漏過姑射的下一次轉生。”
“馮稚巖就這樣在天道的眼皮底下活了下來,直到她十七歲那年來了葵水,伏羲才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伏羲和姑射…是什么關系?”
“應該…算師徒吧?”
馮嫣有些詫異,“師徒?”
“人若是有機緣,確實能夠問道長生,只是機緣不常有,出現時也未必能遭逢有緣人。”馮黛輕聲道,“伏羲不大一樣,擺在他面前的每一個機會,他都抓住了。但天道的位置,始終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