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行貞轉身,命其他幾個家仆立刻隨去甚同往,去帶杜天師他們幾人回來。
等到仆從們都離開以后,他才低下頭,把馮嫣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馮嫣試圖坐起來,卻又突然因為喉中的干澀而咳嗽不止。
她靠著魏行貞的手坐起飲水,聽他講這幾日洛陽內外發生的一切——城外的弱水是如何泛濫,這些榕樹又是如何拔地而起,在弱水之中掙出了一處孤島。
昨夜魏行貞專程離開洛陽,去附近的州府看了看,結果出乎意料。
想必所有人——尤其是孫幼微——都沒有料到,在這次幕天席地的黑色洪水中,真正覆滅的地方只有長安。
或許本來也會有洛陽…只是現在,那些咆哮的水流暫時被這些來歷不明的巨榕抵御在外。
“你已經睡過去四天了。”魏行貞低聲道。
馮嫣枕著魏行貞的手,極輕地嘆了口氣。
在魏行貞接下來的講述中,馮嫣才知道,血雨昨天早上停了。這場蝕人的血雨下了整整兩天兩夜,無論是對血雨還是對這些奇異的草木,魏行貞始終抱有警惕。只是隨著大雨,城中漸漸起了積水,權宜之下,他決定再丟下幾棵榕樹的種子,來把那些要人性命的積水吸干。
馮嫣望著已經面目全非的地表,還有其中往來行走的百姓,一時感慨。
瑕盈當初送來種子的時候,就料定了必然有這一遭嗎?
但送信時,他又什么都沒有說。
“大家…都醒了嗎?”馮嫣輕聲問。
“沒有。”
“哎?”馮嫣有些意外,“那這些人…“
“普通百姓雨停之后就醒了,”魏行貞答道,“但所有的修士都還睡著,不過,阿嫣現在醒了,或許其他人也會很快醒來。”
魏行貞看向她,“你在夢中,有見到過什么人嗎?”
馮嫣微怔,抬頭看向魏行貞,“你怎么知道。”
“在你昏睡過去之后浮光是這么說的,說你要去夢中見一些人。”魏行貞答道。
“浮光…”馮嫣忽然打了個寒戰——原先夢中的一切此刻清清楚楚地印刻在她的腦中,沒有半點模糊的地方。
“她——她現在在哪里,我想——”
“想見她”幾個字還沒說出口,魏行貞便搖了搖頭,將浮光那晚迅速衰老而后化作枯骨的情形告知。
從那夜的談話中看,這一陣詭異的血雨和洛陽城中所有人突如其來的沉睡,似乎都和這位浮光姑姑脫不了干系。
魏行貞低聲道,“就在初次降雨的那天拂曉,平妖署地宮里的妖獸也都被人放走了,除了兩只當年馮老夫人捉回的莫作、奉行,剩下的已經都沒了蹤影。
“我想她多半也是殉靈人,是瑕盈底下的人。”
馮嫣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這著實說不通…
浮光即便還在…也不應該會替瑕盈辦事——她自幼追隨馮稚巖左右,如何會向瑕盈這樣的信使倒戈?
更何況她入夢之后見到了馮黛,如果浮光想送她見的人就是她的祖母,那浮光的立場就更奇怪了。
馮嫣低聲將夢中的往事說給魏行貞,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沿著粗壯的樹根緩緩向榕樹的邊緣行走。
地表的長根高聳,已經高出了普通的平屋,馮嫣望著遠天漸漸西沉的太陽,才意識到此刻正是黃昏。
繞樹一周以后,魏行貞又帶著她去到了洛陽城墻外的榕樹上。
此刻,地上的弱水已經褪去了,有幾個膽子大的百姓趁著這個當口,推著車去到附近的村莊轉悠,想看看能不能撿回一些尚且能用的衣物或是家什,然而城外有的只有燒成焦炭的土地。
和遠方被饒恕的人們不同,涌向洛陽的弱水沒有半點溫情,它們帶著毀滅的意志從地底涌出,頃刻間就將無數的生靈吞沒。
馮嫣看見他們推著空空的板車,小跑著從城外榕樹的縫隙間穿行而過,最后消失在半掩的城門后面。
夜風將她身上最后的一點困意和迷蒙吹散,她很快又看見遠處又多了幾個人影——那是從破廟中帶著仍在昏睡的眾人回返的魏家家仆,每個人肩頭都扛著兩個人,不恃一人提著四個。
紀然和杜嘲風身上有傷,但經過幾日早就已經自行愈合。
小七似乎在發著低燒,在她的左臂上,馮嫣看見了和自己右手幾乎一摸一樣的黑色紋路。
她跟隨著眾人一道送他們回到魏府附近的榕樹下,將所有仍在沉睡的人一一抬放在席上,并蓋好軟輩。
她拿來干凈的毛巾,一點一點擦拭小七手上的血污——不止是手上,小七的衣服,臉頰上也滿是噴射的血痕。
這些痕跡一開始嚇了馮嫣一跳,后來才發現它們并非是小七的,她并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馮嫣向去甚打聽廟中的情形,一問之下才知道那里顯然發生過一場惡戰,屋內全是血跡不說,橫梁也搖搖欲墜,令人難以想象這樣的一間破廟,是如何在先前的弱水洪流中挺下來的。
“難怪小七身上會有這么多的血…”馮嫣凝眉。
想必惡戰發生時,小七一定離得很近,近到這些不知是敵人還是友人的血徑直噴灑在了她的身上,臉上。
“對了,太太,我們去的時候,在廟里還發現了一具尸體,有點古怪,我本來就打算回來同您和大人講的。”
“怎么?”
“七小姐旁邊躺了一具女尸,腦門被人用劍給捅穿了,我當時經過的時候覺得眼熟,就停下來認了認——那是宮里的浮光姑姑吧。”
“誰。”魏行貞也回過頭來。
“也可能是我認錯了,”去甚連忙擺手,“但衣服看起來確實是宮里的,而且…”
去甚話到一半,開始撓頭皮。
“你說就是了,而且什么?”馮嫣輕聲道。
“七小姐手里拿著的,是紀大人的劍,”去甚用很小的聲音開口,“而且劍上也沾了很多血,看起來簡直就像…”
“像什么?”
“像是被七小姐手刃了——我說那具女尸。”去甚飛快地說,“如果太太好奇,可以親自去看看,我們誰都沒動那些死掉的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