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笑著輕嘆了一聲。
“我總是聽說,馮府的七小姐粗枝大葉,行事莽撞,沒想到也有這樣膽大心細的一面。”
小七的臉上已完全失了血色,她感到浮光突然松開了自己的手。
在恐懼太過沉重的時候,逃竄的念頭反而消失了,忽然間,她甚至有了一點點詰問的力氣。
“你是…什么人…”
“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浮光低聲道,“在那之前,我只想搞清楚為什么你沒有睡著——可以告訴我嗎,你到底做了什么讓自己免于困意的侵襲?”
在寂靜中,小七望著浮光的眼睛,對方的眼中沒有惱火,沒有輕蔑,除了疑惑之外,甚至還帶著一點點泛著同情的好奇——就像殺人者對受害人、狩獵者對獵物的矛盾關切。
見小七一言不發,浮光又接著開口。
“我聽六郎說你奪舍了馮婉的身體…我想你的情況應該與此有關吧?但這也不能解釋為什么你沒有睡著,只要你是這片土地上長出的生靈,就不可能——”
浮光的聲音悄然停下。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仿佛意識到了什么,目光中的好奇更甚。
“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是來自這個世界的人?”
“六郎…”小七喃喃地重復著這個名字,她望著浮光,“你也是…瑕盈的人?”
“不完全是。”浮光莞爾,“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
小七喉中微動。
如果人在死亡降臨之前確實會有什么預感,那么她現在確實已經有了一點微妙的覺知。
或許是因為眼前浮光過于平靜和篤定的語氣,又或許是因為身處這樣的狹窄破廟,身處字面意義上飄灑著血雨腥風的天地之間。
她面對著一個深不可測的敵人,身后的友鄰像孩子一樣睡得毫無防備。
絕望像幕帷一樣降落下來,將她整個人籠罩其間。
恐懼不斷攀升,然而奇怪的是,當它遠遠超過自己所能承受的極限,她的驚慌和軟弱也連同求生的希望一樣被壓垮,壓得粉碎,好像一只在風雪中患上雪癔的羊羔。
“…對,”她低聲回答,“我是來自異世…”
“難怪。”浮光明白過來,“你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
“你來這里的目的呢?”小七低聲道,“取我的…性命?”
浮光坦然點頭。
“…我姐姐,在哪里?”
“都這個時候了,就不用關心馮嫣了。”浮光低聲道,“她現在很安全,就像這里的人一樣,睡得很好,很安穩。”
見小七臉上的表情已狼狽至極,浮光又嘆了一聲。
“算了,目的我就不問了,來到這里這么久,七小姐也沒有開啟靈識,我只當你是誤入其中的苦命人吧。
“但…謝謝你今晚的坦誠,”浮光輕聲道,“我不會讓你痛苦很久,來。”
浮光那邊還沒有動,小七已經向后退了好幾步,直到被一人伸出的腿腳絆倒,她面朝著浮光,跌坐在地上。
小七側目掃了一眼,發現自己身后已經無路可退。
絆倒她的那只腳正是馮易殊的,旁邊就是紀然與杜嘲風。
即便在睡夢中,紀然的左手依然按著他腰側的劍鞘,好像隨時就要拔劍而起。
小七的眼淚一下又掉了下來。
“這樣只會增加你的痛苦,”浮光溫聲勸說,“你知道嗎,我曾經在戰場上殺過很多很多的人,我明白怎么讓人毫無覺知地死去,更不要說你是我第一次遇到一個來自異世的客人…我不會讓你太難受,相信我。”
“不要過來…”小七的聲音很輕,聽起來甚至像是在哀求。
“我原先想,毀掉這間廟,這些人也就死了,你也是一樣。”浮光答道,“但如無必要,我也不想增加過多的殺戮——我已經和你說了這么多,七小姐要是還體會不到我的誠意,那我也只好用最粗暴的方法來達成目的了。”
“他們…還能醒過來嗎?”小七喃喃低語。
“看你,”浮光輕聲道,“睡著的人會醒來,但死去的人不會。”
她的聲音是那樣輕緩,好像一個正在催眠的溫柔姐姐,然而從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兇惡得無以復加。
黑暗中,小七突然抽出了紀然腰側的劍。
劍身與鞘的短暫摩擦激起星零的火花,在黑暗中顯得如此刺眼。
“…真遺憾。”浮光低聲感嘆,而后微微抬起右手,“那就,都去死吧。”
一陣風從她的掌心憑空而起,風的邊沿閃爍著青白色的微光,像是被月光映照的水浪,越來越強勁的風與光將破廟中的一切都映照出來——
站在高處的菩薩與地面上的死尸面目同樣猙獰。
與泥塵混雜的黑血,已經在地表凝固成骯臟腥臭的污跡。
小七沉著頭,浮光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她一直在絮絮低語,好像在與誰交談。
浮光微微顰眉…
這丫頭,是已經嚇瘋了嗎。
然而,就在她的風刃斬斷廟宇的梁柱之前,每一道風的速度卻先凝滯了下來——不,不止是風,她分明感到自己周圍的空氣也突然變得沉重起來。
一切都顯示出一種不尋常的安靜,使得浮光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幾乎在同一時刻,她已經意識到這種不尋常的源頭——
外面的雨聲幾乎消失了。
順著風刃的光,浮光很快明白發生了什么,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處廟宇破損的瓦檐之下,有兩滴懸浮在空中的血紅色雨點。
它們此刻仍維系著雨絲的形狀,只是遲遲沒有降落下來。
…停住了?
未等浮光搞清楚這一切的原因,視野之中的馮婉卻不見了。
浮光驟然覺察到危險,她立刻收起風刃并向后退了幾步,然而就在風刃收起的一瞬,她又分明望見小七仍站在先前的地方,手中依然握著劍,保持著方才的動作。
這離奇的變故瞬間抓起了浮光全部的警惕,十幾道銳利如刀的風刃向著小七所在的方向投擲而去。
然而詭異的是,她的每一道風都在離開她的身體以后迅速萎靡下來,仿佛在她與馮婉之間,有一道看不見的河流將一切阻隔。